《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仍未能從那黑闇的議場離開 劇透
這部紀錄片很美。散場後,我的朋友這樣說。
我知道那不只是一個Hashtag而已,不是未經深思的#覺得美 。「美」對於朋友,其實跟其他人的定義並不一:並不只是賞心悅目,他覺得離別的哭泣很美,憂憤時的痛苦掙扎很美,那就像是颱風中洶湧巨浪沖擊礁岩;櫻花開到極盛之後的隔一天。美與毀滅息息相關,不論是自毀或是毀滅,那樣的破滅就像蜻蜓的薄翅折射煙光一般充滿色澤。
我能夠理解他,畢竟在觀影過程中,我也一直在想為什麼這部紀錄片雖然標題似乎很正面,主題內容卻充斥著徬徨與困惑?那樣被時代推著走,六神無助的焦躁與無力,帶著面對毀滅的驚惶失措,其實透過導演的旁白,一直都很明顯。
三個主角的失敗錄
有別於金馬獎頒獎典禮上致詞的堅毅,《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雖然借用自蔡博藝的書名《我在臺灣,我正青春:第一屆陸生來臺求學記事》,但內容卻是長年跟拍陳為廷與蔡博藝歷經多次社會運動,從生澀的介入到嫻熟的參與,然後成為核心人物大放異彩,最終經歷一次次挫折而回歸起點,那樣的失敗錄。
在觀影之前一直以為敘事線只有兩條:生為台灣人的陳為廷,以及生為中國人的蔡博藝,但後來才發現除了兩個社會運動明星以外,第三個人的觀點也許才是最重要的:導演傅榆除了充斥著自我思索的旁白以外,也透過了剪接鏡頭表達自己的觀點。紀錄片從來就不會有客觀,光是選擇哪些鏡頭,在哪些地方出現,就寄寓著自己清晰的個人意見。
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的開頭,其實是2017年導演的「最後一試」,導演說:「我還想要做一點什麼,我想要再試一次」的願望促成的。陳為廷與蔡博藝背對著鏡頭,在觀看以他們為主角的紀錄片,裡面記載著那些從2012年左右開始介入的大大小小社會運動:反旺中媒體壟斷、苗栗大埔拆遷、反淡北道路運動與淡海新市鎮二期開發區、再到2014年的318佔領立法院運動、陳為廷參選、蔡博藝參選,也讓鏡頭展現陳為廷到中國、香港訪問社會運動相關人士的過程。
在「最後一試」之前
從鏡頭中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兩個人的轉變:陳為廷從一開始青澀地跟朋友沙盤推演衝撞的步驟,到日後成為運動的焦點;蔡博藝從一開始帶著「中國人」的局外人猶豫,到日後拿起擴音器開始宣揚自己的觀點。隨著鏡頭紀錄時間推移,似乎可以明顯發現兩人的成長進路。那似乎也是導演一開始的拍攝企圖,她不只一次地透過旁白對觀眾說:「我以為這可以改變這整個世界」,搭配「團結真有力」的背景,似乎《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是一部朝氣蓬勃,充滿希望的作品。
但現實跟我們所想像的美好願景、遠大前程都有很多落差。醞釀許久終於發生的太陽花學運在經歷了23日後,學生們仍舊疲憊地撤出了議場;不遠的將來,香港的佔中也在2個月2周又3天後撤離了。2019年的今天,正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今天的新聞報導說香港的佔中九子被宣判全數有罪。就算是激起了許多關注與目光,但以拖待變靜靜等待能量消耗光,仍讓這些舉動除了引發公民意識之外,沒有實質上的政治作用。
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事件雖然激起了許多人的危機意識,但帶著強大的危機感,眾人卻找不到一個著力點。這其實才是《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的基調:一個台灣人、一個中國人,分別從體制外與體制內尋求改變。可以發現雖然他們的身份與立場都不太一樣,但陳為廷在參與許多社會運動後決定參選,與蔡博藝決定參選學生會長的決定,其實都是一樣的。曾經以為靠著衝撞能夠激起一些火花,沒想到的是那些火花的確迸發,卻因為空有打火石,沒有燃料源,終於還是消散在空中。
學運明星的前台與後台
這種破滅的方式並不是以事件作為主要的敘述脈絡,而是以角色傳記的方式展開。我們能確實地從作品中看到陳為廷與蔡博藝的大部分人格,不論是在公開場合展現的學運明星形象,或是私底下充滿了人性,也擁有自己的軟弱與不安的時刻,兩個人物在鏡頭前面暴露的其實都比自己想像的更多。
例如透過鏡頭,可以窺伺陳為廷為自己所有娃娃取名,抱著娃娃睡覺缺乏安全感;敢於衝撞卻對警方的一句「幹你娘」氣哭了的委屈;面對中國與香港箝制的漫不在乎與諧謔;在太陽花學運事件最後徬徨無主的茫然;以及在性騷擾事件中,那種闖了大禍的麻木以及其後衍伸的不甘。他是一個需要燈光的人物,也正是因為這樣,在風波影響下必須宣告退選時,他對著鏡頭彷彿在對話也彷彿在自言自語地說:
「是你們不要神的,現在神要離開了,不要神的話,就嘗試不要神能夠達到什麼樣的程度。」
那一樣是那個「我們希望我們可以不讓彼此孤單」的陳為廷,導演也說那終究是我認識的陳為廷。同時帶著自己的意圖與利他的想法站在檯面上,他不是一個空有形象的偶像,而是一個正在痛苦搏鬥歷經掙扎卻失敗的人物。
在導演的鏡頭下,蔡博藝也是一個歷經無數掙扎但仍一事無成的失敗者。她經歷過無數的努力:介入每一場社會運動,比台灣人更了解台灣的各種社會議題;出書、採訪,甚至計畫寫作一本叫做《台灣好青年》的書,紀錄她遇到的所有愛著台灣這片土地的青年社會運動人士。
「我不太想從事件議題來切入,想從人物來著手,這樣跟土地的連結不深。」蔡博藝那時的眼眸晶亮,還帶著神采。接下來歷經一次又一次的社會運動,她逐漸體認到不論再怎麼努力打入核心,「妳是中國人」的爭議,仍讓她處處窒礙難行。太陽花學運時,她在議場中對著鏡頭痛苦地說:
「陸生都覺得很委屈,我作為支那賤畜也覺得很委屈。我就是你們口中的支那賤畜,這樣難道不會太民族主義了嗎?」
被批評為支那賤畜的蔡博藝,最後與陳為廷的想法一樣,在體制外的衝撞後,決定進入體制內去尋求改變,但淡江大學學生會的選舉也在選委會的操作下失敗了。
這部紀錄片呈現的焦慮與茫然,大部分並不是來自陳為廷與蔡博藝,而是導演傅榆,她從一開始「只認識陳為廷與蔡博藝」的旁觀者,一路歷經種種事件,她偶爾穿插在影像之間的簡短旁白,也是觀眾會有的共同想法。曾經我們也跟傅榆一樣想著:「他們可以改變這整個世界」,但也體悟到一次次運動後的失望:「串連做的努力,原來其實一點用都沒有。」
透過剪接呈現的陰暗時刻
傅榆一直都不是躲在鏡頭後面安靜的旁觀者,她實際上就是第三個主角,參與了所有事件,也擁有自己的觀點。透過剪接我們可以非常清晰地讀取導演意在言外的個人意見:例如呈現了太陽花運動時,場外8巷的聯絡負責人被禁止進入「工作會議」的不滿衝突;在蔡博藝委屈地表達「支那賤畜」的委屈後,將鏡頭帶到場外牆上貼著的「中國人滾出台灣」標語;紀錄陳為廷自白確有性騷擾前科時,眾人在車廂內安靜了一晌,同行者發言:「我現在在想,能不能動用關係把這項紀錄刪除。」
抑或是陳為廷對著鏡頭說,其實有一種「冒險的感覺」與「親近感」促使他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隨著鏡頭帶到學運的畫面,陳為廷繼續說:「其實不管是政治與性,都是一種欲望的投射」,那也是傅榆隱隱地藉由這樣的自白,針砭了陳為廷在政治與性上面的種種行為,這些都是她透過剪接展現的陰暗時刻。陳為廷與蔡博藝,或所有學運的參與者,其實都不會是英雄,只是脆弱的年輕人,非常普通地展現了被規範馴化的瞬間,但傅榆並不是一個被動的呈現者,她一直都是個雖然擔憂無力但還是會展現個人意志的堅毅參與者。
再試一次,然後再一次
最能夠展現個人意志的是她在開頭「再試一次」的努力。她邀請兩個曾經的社運青年來觀看屬於他們自己的紀錄片,問他們現在是不是有什麼進展規劃,兩人在看完後的心得都非常相仿,帶著微微的尷尬與慍怒回答現在他們在自己可以做的方向上努力:採訪、寫文章,其實也不一定要再度衝撞或試圖介入政治圈。
那也許並不是導演始料未及的回答,但巨大的失望仍然讓她在鏡頭後面啜泣,她哭著說:
「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難道我們沒有什麼可以努力的了嗎?這樣感覺什麼都沒有。」
她透過旁白說,他們近乎斥責地回應,要他們給出一個答案是把所有責任都放在他們身上。蔡博藝更說:
「要以人為主角期待他們做一些什麼,其實對我們的人生也是一種綁架。」
她也是那個開頭熱血勃勃地想要以人為中心寫一本《台灣好青年》,說「跟土地的連結不太深,跟人的連結比較深」的蔡博藝。
他們變了,但在這樣的時代理所當然會改變。熱血會被消耗、希望會被磨蝕,也許台灣即將成為那個連在餐廳批評當權者都必須要遮著嘴巴,努力衝撞不被接受卻會被冷言冷語:「維穩勢力請他們喝了十幾次茶,不就表示他們一直停留在原點沒有進步,所以維穩勢力才一直沒有行動升級?」那樣的反烏托邦社會,但我們真的只能夠跟蔡博藝養的那隻貓一樣「在箱子裡面過著生活覺得還不錯,但碰到邊界就會很真實地感受到限制的確存在」,抱著那種被困在樊籠卻莫可奈何的無奈繼續生活嗎?
讓火苗繼續燃燒
傅榆在最後給出了一個答案,她發現她把答案丟給那兩個人並不負責。那麼多英雄電影熱門暢銷,說明這個世代的人們都希望英雄的出現,但實際上不會有任何一個獨立個體能成為英雄,承擔負責所有的英雄大業。這個世代沒有英雄,只會有打火石一樣的閃光,要如何承繼火苗,讓火苗繼續燃燒,是每一個平凡的我們的責任。講話其實木訥羞澀的導演傅榆在2018年的金馬獎頒獎典禮時做了一件引燃火苗的事情,雖然她手腳都在發抖,仍堅定地念出那一段話: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這部片,很多人以為是在講政治,但它其實更多是在講青春,青春很美好,但也容易犯錯。我們可能把錯誤的期待投射在別人身上,這有可能發生在人對人,也有可能發生在國家對國家。我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作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一個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沒有任何的言語能夠為這部作品做結,只有這一段話能夠。透過行動,傅榆證明了的確有一些行為能夠推動這個社會,那是傅榆以自己所有的力量做出的一步,那是她顫抖的戰鬥。雖然我們仍然未能從那黑闇的議場離開,但那微小卻重要、引發爭議卻也造成契機的行為仍然充滿了美,不是嗎?不是毀滅的美,畢竟在故事裡,所有的洪水都只是過場,之後的新生,才是真正閃閃發光的重點。為這個危機四伏的台灣獻上美好的祝福,但願我們真能一起盡我們所能,用我們的雙腳走向新生安和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