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上流 》窺探人性道德底限的悲喜劇 劇透
沒有看預告片,光是衝著導演奉俊昊和男主角宋康昊,我就已經知道我會愛上這部電影。看完之後,覺得如果要形容,我會說,它是一部會在許多生活的細微片刻裡令你猛然想起電影中情節畫面的片,它用極具戲劇化的敘事手法,道出每個人心中最潛在的渴望。
電影第一個畫面從半地下屋的視角揭開序幕,是非常直接、衝擊性強的畫面,如果對韓國稍有研究的人應該不難理解在韓國半地下室住宅也跟歷史文化有關,半地下室通常不會是中高收入階級的居住選項,在電影中也可以看出從家中往窗戶看出去是一般道路的平面,會看到醉漢隨地小便,會看到路邊停放車子、垃圾、水溝。反觀住在上游處(?)的朴家人,客廳就有一大片落地窗,住在名設計師的建築作品,不管晴天還是雨天,抬頭就能看見一片天空。
「你的選擇決定你的命運」,但窮人沒有三思而後行的權利
越是貧困的家庭反而對物質享受越加依賴,也更加傾向「及時享樂」,因為他們對未來的掌握度太低,財務不自由其實就是讓自己陷入無法自主選擇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的生活。因此如果有了一個賺錢的機會,他們絕不會等到下一分鐘再做決定,現實的殘酷逼得窮人沒有「三思而後行」的權利。所以當兒子透過同學介紹拿到千載難逢的家教機會後,一家人想著同一件事:這是唯一能讓他們翻身的機會,他們緊抓著這一條線,一個拉一個、一步一步踏進慾望的深淵。
這樣的命運是交由誰決定?自由意志論(Free will)認為儘管出生背景、家庭身世是上天註定,但出生後的命運掌握在每個人自己手中,你可以消極面對、頹廢度日,也可以選擇樂觀奮鬥、創造美好人生。然而,回到現實考量來看,很多時候上天註定的條件就已替你做好了五成的選擇,剩下五成翻盤的機會還必須憑藉「運氣」好壞而定。
一如電影中因為創業賣台灣古早味蛋糕而背下債務的金爸,帶著一家人窩在暗不見天日的半地下屋,網路要靠偷接鄰居WIFI,打工折披薩盒品質不佳被劣退還振振有詞,趁朴家一家人出遊露營,帶著家人坐在客廳吃喝玩樂不亦樂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可能會有什麼後果。其實客觀來看,他們正是「活得像是沒有明天」的最佳寫照,而這一切都源於他們已經習慣了不穩定的收入、沒有保障的未來,不是嗎?以此觀點,他們的選擇真的是出自於本心嗎?
禁止越界-你有你的能力,我有我的權力
「氣味」的越界,是電影中驚艷的一筆。你可以穿上筆挺的西裝,可以化上精緻的妝,你可以替換掉身上一切外在裝飾,卻洗不掉那附著在皮膚上、菌絲般深入骨髓的「窮酸味」。
誰沒窮過?說實話,還真的有人出生就沒窮過,在網路世代,我們看到了過去沒有機會「越界」窺看的上流社會生活樣貌,比如一打開Instagram就能看見好萊塢影星某某某昨晚發了一張在家開趴的網美照,或是維多利亞名模某某某在海島度假的比基尼照。我們沒有不同,都享有上網打卡拍美照的權利,但彼此之間卻有一條無形的線將平凡世界切割在外,那條線,你無法輕易越界。
電影中有幾個片段都刻意地凸顯出「氣味」的鋪陳:隨口的一句閒聊、一個眼神,如何變成致命的汪洋殺意。雨夜那場戲是整部片的關鍵鋪陳點,孩子半夜睡不著覺,雨夜裡搭起帳篷,在自家的草地玩,朴家夫妻依偎在沙發上看顧著孩子,閒聊的話題竟是新請來的司機。當朴先生說出他身上有「那種搭地鐵的人都有的氣味」,相信觀影者心頭肯定也想問:「怎麼了嗎?搭地鐵的人怎麼了嗎?」那種發自內心被挑釁起來的情緒作祟,回神才發現竟已對號入座。
金家人分開行動時天衣無縫沒有破綻,但當各自獨立的共通點被串連起來後,就成為一片編織縝密的網,被網罩著的正是朴家人,而這共通點就是氣味的連通。氣味是無法騙人的,它誠實地暴露了你是誰?你從哪裡來?甚至,你屬於哪個地方。
最後一根稻草來自於朴先生的一個眼神,一個我們或多或少也都顯露過的眼神。當雯光的丈夫從地下室走出來,在草地上隨機殺人時,朴先生看著他的眼神,除了惶恐、害怕,更多的是透露出嫌棄、厭惡跟鄙視。那種眼神,金爸也曾遭受過,那是一種不被重視、顯露出「我們是不同階級」發自內心的優越感。看到這一幕,覺得氣味成為殺人動機,想想也不過分了。
儘管以現實客觀角度來看,尊重他人的生命是再基本不過的事,但退一萬步來說,電影情節的安排顯露出就算憑藉著自身能力得到看似與他人無異的身份地位,真正的「上流社會」只要一場大雨就能洗掉你苦心經營的一切,讓你退回原點。「你有你的能力,我也有我的權力。」在這以金錢、權勢、家世背景衡量的社會裡,憑實力,憑能力,又能撐得了幾時?
為了換取自由,而付出自由
電影情節以金家踏進朴家的盤算計畫作為主軸,旁支插曲劇情以管家雯光與她丈夫窩藏在地下室的秘密為主。在一窮一富的階級對照之間,安排了雯光夫婦做為兩者之間的灰色地帶,是讓電影劇情別趣橫生的亮點之一,若少了這條旁支劇情,電影的內容會變得容易預測、更安全收尾,那神片就不足以被稱作神片了。
開頭第一次拍到朴家時,開門迎接的是雯光,金基宇誤以為她是家中女主人,似乎也意味著雯光與這棟房子的連結淵源比想像中的深。雯光遭到算計,被金家人鬥走,在關鍵的雨夜回來說「有東西忘了拿」,就此開啟了出乎意料的密室。
之所以將這個角色定位成遊走在上流社會與貧窮階級中的灰色地帶,主要基於兩個論點:一為雯光的身份,每天住在豪宅裡,享受好的居住環境,不到優渥但也不受虧待的薪資待遇(根據夫人對家教的慷慨推斷),再者,雯光的丈夫寄居在幽暗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下室灰色的水泥牆不僅困住了他的人身自由,也束縛了他的心靈自由。
活在最上流的地方,心靈卻被囚禁在最低層的境地。還有什麼比這種不上不下的情境更能具體呈現活在灰色地帶的人之表象呢?
為了換取自由,到了最後,卻依舊以自由作為代價。
電影結尾收在金爸成為下一個「以自由換取生存」的人—他成了下個寄宿在豪宅地下室的不自由之身,而他的兒子也因為想要買回父親的自由,必須拼命賺錢直到買下那間豪宅,讓自己的命運從寄生上流,變成真正的「躋身上流」。
某方面來看,他兒子也從未得到自由過,從大學同學手中收到那塊風水石後,就已開啟了他追求名利地位之路,直到大雨淹水的那一晚,他仍舊無法放下心中對權力的執念,帶著那塊石頭走出門,帶著他的執念到地下室,企圖解決問題的根源,但問題從來就不在地下室發生的事,而是心中對慾望、權利的執著,才讓他們一步一步陷入了無法回頭的泥淖。
我們都在時間的縫隙裡,想努力活得像個人
前幾週,某個我剛從醫院做完檢查出來的午後,還沒吃午餐的我在醫院後門出口隨意找了一間小吃店。那是一間再樸實不過的小吃店,只有白底紅字的菜單招牌,一攤熱滾滾的廚房區,店內擺著一長排白桌子,大家排排挨著坐。我在門口領了菜單入座點餐,燠熱的天氣吃不太下,點了75元的菜飯,海帶紅蘿蔔、滷筍絲、青江菜、白菜,拱著中間的一碗飯,上面淋著點肉汁。
埋頭吃飯的時候都還沒什麼注意,吃完一抬眼,看見的是坐在前排背對著我的人們正低頭專心吃飯,旁邊有的人在等待餐點,一邊檢視著剛從醫院拿出來的藥袋,另一排則是一對老夫婦面對面夾著同一盤菜。此時,耳邊旋繞的竟是古典樂。是什麼樣的一間小吃店不播報新聞,甚至沒有電視,環顧四周除了忙端菜的阿姨,吸麵的稀哩聲,風扇的運轉聲,背景音樂竟然是鋼琴協奏曲。不知為什麼想起「寄生上流」中,雯光跟丈夫聽著古典樂在落地窗客廳裡漫步起舞的畫面。
也許生活再怎麼沮喪不堪,我們都試圖在枯燥乏味、幽暗晦澀的人生裡,找出一種可能性:一種「我們其實也可以活得優雅」的可能性。從這群人的背影,我看到了電影裡的真實故事,我們的生活都是這樣一齣悲喜劇,在那一碗麵、一盤飯的時間裡。而誰不是為著生活苦悶的人,誰不是為了生存而寧願寄生於短暫的上流之中,只為了努力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