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戲裡戲外同步的混亂邪惡 劇透
看本片的過程中,不意外讓我一直想到神片《鬥陣俱樂部》,一個是底層的掙扎與苟且偷生,一個是中產階級的麻痺與百無聊賴,最終卻都將矛頭與怒火指向了同個方向;但不同的是,《小丑》更露骨地剖開了一種「我也不求什麼,但就是想讓你們跟我一樣吃屎」的心情。
亞瑟這個皮囊
本片使用的元素坦白說並不新鮮,受虐兒、家暴、精神疾病、社會底層與社會邊緣人的反擊等,都是好萊塢探討人性、社會議題或勵志電影類型中偏好且常見的題材。比較慘的是,亞瑟一人集大成,因為他無法受控的大笑讓他在社會上格格不入,當你沒有一個「正常」的形象時,你也就無法過「正常」的生活。亞瑟的大笑無關情緒,更不是快樂的展現,他一直都以為是大腦損傷的後遺症,卻在得知相依為命的母親對他隱瞞精神病病史及幼時受虐的過往後,當他不再費心關注他人的反應,症頭也漸漸不藥而癒。
為何亞瑟總是在受挫時放聲大笑?為何母親暱稱他為「快樂」?為何他的志向是當個諧星?或許都源自於受虐的自我保護機制與外在制約。「只要我不哭,只要我笑臉迎人,媽媽與叔叔就不會不高興了。」母親的男友對小亞瑟肢體虐待,而母親的忽視甚至反過來以取暱稱的方式增強對小亞瑟的制約,本來以為「笑臉迎人」可以獲得相同的回饋,卻只換來更多的冷眼與暴力相待,漸漸地亞瑟不會笑了。縱使他時常不受控制地大笑,但對於他人說的笑話卻完全無法反應,然後他只能再一次偽裝自己的笑容。自然,亞瑟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脫口秀諧星。
喜劇與悲劇是一體兩面的,優秀的喜劇演員往往深刻體會人生的無奈與挫折,透過自嘲幽默了那些人生的必然性。亞瑟不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諧星,他的創傷讓他表裡不一,他觸摸不到自己真實的情緒,他的人際關係是疏離的,他甚至活在一個母親架構起來的泡泡裡。他無法娛樂別人,因為他從來就不快樂,因為他也從未真正檢視過自己。筆記本中的「笑話重點」,就如同他的大笑一樣是模仿、是表層、是膚淺。他是個「笑話」(Joke),一個東施效顰的笑話。
不想被人看見的翩翩起舞
表情已經故障,滿盈近乎爆發的撼動彷彿反射動作般地牽動了步伐,展開了雙臂,在深夜的客廳、無人的公廁、偏僻的長階梯上釋放。長長的階梯也從疲憊地往上爬,從掙扎符合規範的象徵,變成愉悅輕盈往下雲行,管你去死的「墮落」。
「你們都想看一場精彩的演出嗎?現在就讓你們看看。」亞瑟事前的規劃本來是要在現場直播的節目上舉槍自殺。筆記本中那句「我希望我的死可以比我的生帶來更多『意義』」原文是雙關的諧音「I hope my death makes more cents than my life」,句中代表意義的「sense」被代表錢幣但發音近似的「cents」替換,這是筆記本中唯一一段亞瑟內化了生活經驗後寫下的體悟,是諧星必備的自嘲。只是在最後一刻,亞瑟改變了主意,「為什麼我要用我的生死去娛樂你們呢?你們可曾在意過濃厚妝容或微笑面具之下的辛酸?你們可曾分心看看舒適圈之外的景象?你們可曾明白世界不是所有人都繞著你們轉?」
比起神情,肢體的狀態更誠實反映著亞瑟的心情。從一開始的駝背畏縮,到最後的昂首闊步,既然人生是一場虛假的笑話,又何苦耿耿於懷那些流言蜚語?「我知道我很怪,但你知道嗎?更重要的是,我不覺得我自己是怪胎。」「你說我是個「笑話」(Joke),我就稱自己是個「小丑」(Joker),無所謂的,因為我知道你再也傷害不了我,反之,你會因為輕視我而付出代價。」
事件的雙面性
在10月5日這天,香港頒布了「禁蒙面法」,我也在這天進場觀看了本片。我必須坦承電影最後的城市動亂讓我想到了現在進行式的香港街頭。
本片最後,底層的高譚市人民紛紛戴上小丑面具,象徵著對上流階級的反動,彷彿遙相呼應了《V怪客》中的Guy Fawkes面具。Guy Fawkes面具在現今對抗獨裁強權的活動中是個被普遍使用的圖騰,然而本片中的小丑面具是否也代表相同的價值?這當中微妙的差異性,真的能夠區分清楚嗎?雖然本片是與DCEU無關的獨立作品,但我還是多少聯想到了《自殺突擊隊》,兩者的敘事觀點是相似的。以本片的取材來說,任何隨意同理片中某方立場的人都是危險且流於表層的武斷。
這個世界的模樣,端看你從哪個位階看出去。站在抗爭者的立場,我們可以將《V怪客》套用在現今的香港情勢,但站在掌權者的立場可否也能將《小丑》中的印象套上當今的社會抗爭?《V怪客》與《小丑》究竟是兩個不同的情況?還是一體的兩面?仇富反商是多麼容易喊出的口號,本著情緒的暴動與為了理想而革命兩者間的分別又是什麼?
事出必有因,這也是本劇中不斷鋪陳的核心,但每件事情都有雙面性,官員富商媒體看見的是認真工作的傑出青年被槍殺,但對底層百姓而言,這些操弄金融讓富者更富貧者更貧且霸凌他人的無賴是死不足惜。亞瑟當下舉槍殺了頭兩名男子後又追擊第三名男子是否仍屬正當防衛?這三名男子騷擾落單女子又圍毆亞瑟是否活該被槍殺?又或是政警界的長年腐敗與吃案讓弱勢的正義無處伸張才造成了這個局面?
小丑的那股邊緣人的憤怒化作射在主持人腦門上的子彈,也同樣炸穿了高譚市搖搖欲墜的社會信任,在這個讓高譚市徹底崩毀的導火線中,誰是加害者?誰是被害者?若因為角度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解釋,那麼我們真的有辦法定義何謂正當?何謂正義?誰的正義才是正義?而這世界上真的有正義這回事嗎?
這也讓劇中那股無所不在對社會與制度的濃厚批判顯得不那麼確定,仇富反商是多麼容易喊出的口號,湯瑪斯韋恩受訪時說的內容聽來確實像是活在雲端的幹話,然而他白手起家的背景是不是多少也讓他有資格這麼說?付出努力不保證能夠獲得收穫,但這代表了獲得較多收穫的人理應被收穫較少的人敵視嗎?又或者這從來不是特定人士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是「你我都推了一把」的問題?全然公平富足的社會真的存在嗎?Eugene Ionesco說過:
「No society has been able to abolish human sadness, no political system can deliver us from the pain of living, from our fear of death, our thirst for the absolute. It is the human condition that directs the social condition, not vice versa.
沒有任何一個社會可以避開人類的悲傷,也沒有任何一個體制可以讓我們遠離生活的痛楚、遠離對死亡的恐懼、遠離對絕對的渴求。是人性成就了社會性,而不是相反。」
為何社會會是這個模樣的答案或許就在架構社會的每個份子身上,這聽起來或許像是卸責之詞,畢竟永遠都能舉出案例去反駁並非每個慘兮兮的人都會變成報復社會報復人類的「異端」。然而小丑確實代表了每個人心中那股同歸於盡的毀滅慾望,能夠拉住讓人不成為小丑的,只有當人對這個社會與世界還有期盼、還能獲得回應。若以這個觀點去看,或許所有「異端」的本質都是相同的,這當中沒有誰是善或惡,沒有正當或正義,有的只有本來就是隨機的生命,有人試圖整理歸納,有人乾脆擁抱混亂。重點或許還是我們如何避免製造出下一個小丑?又或者我們真的有辦法避免嗎?
本片的微妙矛盾在於擁抱左派價值的好萊塢的真身就如同劇中看著卓別林默劇的上流富有階級,但他們卻也不吝於鼓吹與體制階級對抗的革命精神。好萊塢的革命總是善惡分明、滿腹理想且懷憂浪漫,本片藉由一個自復仇誕生的經典反派意外成為「開了第一嗆」的革命家形象,實則是趁火打劫的暴動似乎隱約地與階級革命畫上了等號。當你以為本片在鼓吹讚揚革命,卻可能被暗暗地賞了一巴掌而不自知。
正因為他是DC的小丑
上映前導演曾說這是個跟原著關連不大、一個男人如何變成小丑的故事,部分評論也說本片拿掉DC小丑的皮仍會是部傑作,對此我不認同。本片的價值正因為他是DC的小丑,而不是隨便一個淒苦的衰人,試圖淡化漫畫的影響反而是自欺欺人。亞瑟若不是DC的小丑,本片就會是單方面的被遺棄、被犧牲最後大反擊的悲劇人物,觀眾將對其懷抱無限的同情,與被自己批判的對象一樣,站在道德的高處責備他人,卻忘了自己也是當中的一份子,若他人有責任,自己何嘗沒有?
畢竟高譚市如果是個穩定的環境,亞瑟也只不過是個必須被隔離、眼不見為淨的殺人犯,若非是這樣搖搖欲墜的時刻,我們永遠不會看到亞瑟變成小丑的故事,同時也正因為他是DC的小丑,劇中一度誤導觀眾那個印象中樂善好施的湯瑪斯韋恩竟是始亂終棄的渣男兼亞瑟生父的劇情才會有它預期的衝擊效果。也因為這是DC的小丑,他才能安穩地不屬於任何一方,對兩方觀點各打五十大板而無須說明任何理由;他可以理所當然地定位混亂,雖出身微寒但對微寒的同類並無認同,打著邊緣人怒吼的大旗一槍斃了主持人;但不久前還盼望著自己真的是韋恩家長子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縱使被湯瑪斯韋恩飽以老拳,但亞瑟最終怪罪的卻是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又如同藍道的下場,他罪該致死嗎?難道藍道最初不是出於好意給同事一把手槍自保,但藍道畢竟也是自身難保的階級,面對壓力也只好逃避、將包袱甩給別人,最後登門拜訪的前同事也只有藍道與侏儒,藍道難道不是出於愧疚嗎?但或許看在亞瑟的眼裡,藍道是在嘲諷他吧。
失根的孤兒在此反而成了最大的優勢,經過一層又一層的剝除,掏空了內心,沒有了價值沒有了立場,自然無須解釋也無須負責。
導演若真想要與原著有所區隔,他大可不用加入小布魯斯韋恩及韋恩夫婦在暗巷被槍殺的劇情。韋恩夫妻是因為小丑引起的動亂而被其跟隨者槍殺可說是本片最佳改編,也因為這段,才建構了這個版本的小丑的複雜性與厚度。前面尚可說亞瑟/小丑是為情勢所逼,因為他身邊的人顯然都比他更為惡意,但當小布魯斯兀自站在父母的屍體前,情況就不同了,沒有人比這個孩子更無辜。這個孩子從未直接或間接傷害過任何人,為何他必須承擔這些私慾逞凶的苦果?此時的亞瑟/小丑也成了被怪罪的他者。
許多觀眾都知道父母身亡是促成布魯斯韋恩化作蝙蝠俠整治高譚市犯罪的濫觴,與小丑的宿命性也因此藉由改編更加鮮明,所以這不只是小丑電影,也同樣是蝙蝠俠起源電影,或許比重不大,但這個發展是顯而易見。本片確實不需要發展續集,因為在最後一幕中,小丑踩著諮商師的鮮血愉悅地走在走廊上時,他已不再是那個被壓迫的亞瑟,而是那個隨心所致、殺人無須理由的小丑了。
被控制的眼界,被掌握的話語權
又要引述神片《鬥陣俱樂部》的台詞了:
「We've all been raised on television to believe that one day we'd all be millionaires, and movie gods, and rock stars. But we won't. And we're slowly learning that fact. And we're very, very pissed off.
我們是被電視養大的,我們相信長大之後可以成為百萬富翁、成為電影明星、成為搖滾巨星,但我們沒有。我們漸漸認知到了這個事實,所以我們非常非常地火大。」
不論是語帶批判、憂心忡忡的電視新聞或亞瑟熱愛的脫口秀皆架構了另一個與現實相去甚遠的「平行世界」,如同精神疾病的藥一般,媒體其實也是苦悶眾生的鎮定劑。亞瑟每天觀看、崇拜幻想可以和偶像一樣,然而販賣夢想其實只是媒體的工作,他們唯一在乎的是要給你看什麼,而不是你是誰。你以為你能決定想看什麼,但其實你也只是從對方提供的選項中做出選擇,這個情況在人人都是自媒體的現代變得更嚴重。眼見不再為憑,唯有經歷過、痛過才是真實,但我們本能地排斥躲避會讓自己不舒服不安的事務,寧願將目光轉向他處,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有時看到電影中這類批判媒體的題材時,總會給我一種揮之不去的違和感。畢竟電影本身就是一個媒體,縱使反映了真實,也終究不是真實。導演演員同樣架構了一個供人逃避慰藉的平行宇宙,但下了戲、錄影結束之後,他們依舊是掌握了詮釋權的階級,決定你該看什麼觀點、做什麼樣的思考、去關注什麼樣的議題。《小丑》本身是否自驗證了這個批判呢?
同時,本片與《鬥陣俱樂部》相比,也有受眾上的差異。《鬥陣俱樂部》說的是中產階級的故事,受眾自然是擁有餘裕進場觀賞電影的中產階級,《小丑》則鎖定在朝不保夕的打零工低收入底層,片中加諸在亞瑟身上的惡意若非親身經歷是很難想像的,然而如同片中亞瑟這樣的人卻極可能在現實中是沒機會看到這部電影的。中產階級是片中在電車上霸凌他人的三名男子;上層階級在片中是被槍殺身亡的主持人與湯瑪斯韋恩。缺少與真實受眾的連結,本片訴諸的對象會是誰?訴求又是什麼?若本片是用來打臉現實世界中的中上層民眾,那麼呈現這樣題材的導演編劇是否也是站在更高的位置拿著不屬於他的經驗在教訓世人呢?這種幽微的偽善感,始終在我心頭揮之不去。
片中插入了一段讓我不那麼確定的劇情,就是亞瑟與鄰居談戀愛的幻想。這是在暗示藥物的影響,讓他編造了一個「美好人生」而順服地融入社會嗎?或者彼此是陌生人的現實才是幻覺?會不會根本沒有這個鄰居存在呢?因為如此讓我懷疑前面演出來的這一切難道不會也是幻覺嗎?就像一開始亞瑟被主持人找上台擁抱的劇情其實也只是亞瑟的想像而已。精神病院外的亞瑟真的存在嗎?亞瑟真的有被領養嗎?或許亞瑟一直都在精神病院沒有出來過,然後在醫院裡幻想著自己終於將劣勢化作強勢,踐踏了嘲弄者,然後受到眾人擁戴?觀影的我們如何解讀?而我們所處的現實,到底什麼才是現實?
以下是 #幹你華納 分隔線
雖然我很明白本片的世界觀跟DCEU一點關係也沒有,但看完本片的當下就覺得這根本就是要接著看《蝙蝠俠對超人:正義曙光》的節奏嘛!在本片第一支預告發布時,我就覺得與《蝙蝠俠對超人:正義曙光》的風格很接近,除了試圖探討的個人與社會的連動性外,連美術風格與色調都比被魔改的《正義聯盟》更像是同一個系列。
至今仍然搞不懂查克史奈德的作品為何屢屢被華納插手惡搞,若是華納給了陶德菲利浦斯這樣的空間去解構小丑,交出一個更嚴肅沉重、更暴力且遊走邊緣的作品,為何之前要這樣破壞《蝙蝠俠對超人:正義曙光》與《自殺突擊隊》的原始構想?我覺得小丑最該射穿的是那個惡搞DCEU的高層的腦門。
雖然本片獲得廣泛的高評價,但反社會、反資本主義或批判反抗社會制度的題材中,個人還是認為《鬥陣俱樂部》的王者地位是無法撼動的。《小丑》的故事對我來說稍嫌破碎了點,或許是配合亞瑟的精神狀態,所以有點片段化和意象化,整體的故事性與流暢性不如《鬥陣俱樂部》優秀。全片精華或許還是瓦昆菲尼克斯的精湛演出,細微的表情差異、肢體收放自如的演出搭配我有時覺得用得太重的配樂,但恰到好處的歌曲仍都加成了腳色心境的展演。不過,我還是多少覺得瓦昆詮釋小丑的型態比亞瑟的型態更適切,就亞瑟的設定而言,瓦昆在外形上顯得過於老氣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