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遊戲》一場以他者為對象的遊戲 劇透
《真實遊戲》(Based on a True Story, 2017) / 導演:Roman Polanski
本片改編自法國作家岱芬德薇岡(Delphine de Vigan)的小說,由法國名導演阿薩亞斯(Olivier Assayas)撰寫劇本,導演則是波蘭大師羅蘭波蘭斯基。最早看這部片的時候其實是作為編劇的阿薩亞斯吸引了我,而不是波蘭斯基,筆者看遍了臺灣找得到的阿薩亞斯電影,包括當年來臺拍攝的紀錄片《侯孝賢畫像》,反倒波蘭斯基的電影是陸陸續續間間斷斷接觸,而且我最早看的波蘭斯基電影居然是講述兩對家長調解小孩糾紛的《今晚誰當家》(Carnage, 2011),自然而然植下一些偏見,看著四位著名影星扮演家長鬥嘴實在不是電影入門學。如果我先看了《反撥》(Repulsion,又譯:「冷血驚魂」)也許事情會有所改變,只是《反撥》比我早出生了三十年。
本片故事講述一位以精神病母親為題而紅極文壇的女作家岱芬(Emmanuelle Seigner飾演),為新書寫作的她想要跳脫以真實故事為改編的故事,重新塑造一部虛構的小說,卻碰到了瓶頸,而一名神秘陌生的女子艾拉(Eva Green飾演)不請自來。兩人有了出乎意料的友誼,彼此交心,發展快速,甚至同居互助、腳色互換,兩人的妝容、衣著、髮色或行動都同化了,進而發展成其實這名陌生女子是女作家自己精神上的幻象,並非存在的個體,最後她出版的新書便是講述這段虛構的他者進入自己真實生命的短暫歷史。
雖然整體故事感覺起來如同一部陳腔濫調的心理懸疑類型電影,又缺乏應有的驚悚氛圍,而且波蘭斯基應該也不打算做出特殊的戲劇效果,像其早期電影一樣塑造截然不同的意境,正因此,整部片看似貧乏、無勁道又絮絮叨叨的前情提要與故事發展下卻有個令我感到著迷的特色,那就是「遊戲」這件事。雖然中文片名取自中文小說的翻譯名,或是受到改編史蒂芬金小說的電影《戰慄遊戲》(Misery, 1990)的影響,那就可能成為一種純粹的偶然與誤解,讓我的淺見化為絕對的烏有,但我會形容這個偶然:「一則命定的巧合」。
一位好作家會做一件可能無關痛癢又可能令人愛恨交織的事情,那就是玩文字遊戲,製作無形的文字迷宮、想像連結,好讓他的作品可以增添一番賞趣又或是自我浸淫的玩味。換言之,符旨、符徵配對之間,他必定會選擇適合大局的巧思,以提煉作品如金黃蜂蜜般的精純,使人陷入陶醉之中久久不得自己,卻也可能因此甜膩過了賞味期,感到疲乏無力、木訥失味。
《真實遊戲》整部電影不管從作品本身的故事來說或是拉到現實層面來看波蘭斯基的創作生涯,的確相對枯燥許多,或許對阿薩亞斯來說也難以避免這種職場老江湖的蹈襲故常,他的《蜂起雲湧》(Wasp Network, 2019)是個明顯的例子,但蹈襲故常真的是江郎才盡的作品嗎?如果是有意為之的「蹈襲故常」,那就會有些不太一樣了,又或者是利用自己的缺點稍微戲仿修飾一下,也許就成為了一部傑作。
讓我以兩個私心的遊戲來向各位呈上自己的一個淺見:本片的開端是作家的簽書會,因為一探作家芳顏的粉絲源源不絕,猶如昏天暗地的烏雲壟罩在作家的天頂上頭。那些粉絲雀躍地呈著自己買的書本到作家面前歡欣地自我介紹,讚美印刷品的美妙,恭敬地、有禮地、表面地請作家,簽下自己的名字。作家打開內封印著自己拙著書名的那一頁,在空白處簽下自己的名字,再提起精神將書送回給他們,不免以虛假的微笑感謝這名粉絲錦上添花的口才。
之後作家因疲倦非得將簽書會喊停作罷,這時一名美妙的女子出現,像是黑夜中步履著點點滴滴的貓,以難以避開的存在要求作家簽下最後一本書;爾後作家受邀去參加派對,卻只想趕緊逃離群眾,離開之時意外發現這名美妙女子同在派對中,躲在廚房內靜靜喝酒,作家向她道歉沒有簽下最後一本書,並開始與她交談。那名女子叫作艾拉(Elle),Elle是法文中的代詞「她」,這是本片的第一個遊戲。
艾拉(Elle)看似只有一位女子,但又表示眾多女子,如同那些簽書會中出現的女性粉絲或是作家收到的粉絲信件。那些女子以期待的口吻向著女作家訴說:我真的好喜歡妳的故事,像是看見我自己一樣,但不只是女性有粉絲群,男性的粉絲則會說:我的某某(「她」)也跟你故事中的主角一樣。女作家的故事發展來源也是「她」,此指的是過去書中的主角,包括有精神病史的母親,當然作家平時觀察、分析各種女性人物,以準備作為未來或現在的故事主角,也將成為這個「她」。
本片的第二個遊戲,女主角的名字叫岱芬,書寫自己精神病母親的故事獲得眾多粉絲與重大成功,自己也是兩位小孩的母親。《真實遊戲》的原著作者也是岱芬,她有部以母親原型為故事的小說《無以阻擋黑夜》,自己也是兩位小孩的母親,而《真實遊戲》說不定就是作者創作空窗期/醞釀期的真實寫照,她將焦慮化作他者,成為生命中的一個虛擬朋友,原本也只是腦中相對的聲音罷了,那個人就是艾拉(Elle)。(中文翻譯小說中直接以語音代稱為 "L")
然而當作家久久無法下筆寫作時,她打算構思的角色希望是個虛擬人物。她持續飽受匿名信件、網路留言、讒言等媒體的人身攻擊,因此她拒絕寫出自己私密的故事,可能涉及家人、自己或任何一位親戚,但她沒有辦法做到這件事。她一直避免讓自己作出聯想、參考,所以停筆了近三年之久,因為她真的找不到任何原型。出乎意料之外,她發現了虛擬的人物艾拉,是友是敵的對象,沒想到竟是自己對現實、虛構之間產生的焦慮,這個焦慮成了原型,而這個原型居然是自己。換言之,到頭來一直疲於躲避自己生命的作家,卻還是以自己的生命書寫出最虛幻的、摸不著頭緒的小說。
故事最後,復出的作家以新作《真實遊戲》重新登上紅榜,又是一場暢銷巨作的簽書會。一名戴著眼鏡的女子高興地跟著作家訴說自己的閱讀心得,如同開場一樣,並請求簽書,而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岱芬,跟您一樣,我們都叫岱芬。在簽過無數的書本內封,經過無數次像是調閱圖書館書籍的制式程序後,她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是艾拉(Elle),她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了,再度吸引自己的目光。回過神來,眼前一名紅色捲髮的陌生年輕女子卻以無聲的樣子出現作家眼中,艾拉消失了,出現的卻是這名完全陌生的女子,作家看著她,接著她的書,欲簽下「她」的名字。電影在此結束,羅蘭波蘭斯基的名字出現在既是書名又是片名的標題底下。
電影中的岱芬跟艾拉基本就是一體兩面、兩相互補,真實的作者與虛假的他者,又或者是真實的他者與虛假的作者。岱芬是個暢銷作家,卻是失職的母親,正處於創作的瓶頸、公私生活難以區別的狀態,一眼看出來就是個生活平淡無味的單身女子,路上看見她就像是看見一名普通的路人。艾拉(Elle)是個總是替名人寫傳記的無名作者,一位富有性感魅力的女子,任何時刻都保持絕佳體態、工作效率,連讀一段網軍的留言也可以富有戲劇張力,有著強烈穿透螢幕的存在感,讓那段粗俗的留言更顯惡毒。
只有完全了解自己的幻象,才能製作完美的真實遊戲。讓所有的讀者以為幻象是真的,而以最真實的呈現形式──文字印刷品,將這個幻象詳實地記錄下來,更立下一個悚動又無趣的標題──「根據一則真實故事」(based on a true story)。那則故事就是作家的真實故事,她與她的幻象共處的一段時光。當一本小說被冠以「真實故事」之名,那真的就是真實故事嗎?是改編的?還是原創的?真實跟遊戲本是矛盾的兩者,前者是無趣的、讓人排拒的,後者是有趣的、吸引人的。那「真實遊戲」,到底是洛陽紙貴?還是了無新意?
神奇的是,這部片完全隻字未提任何跟文學相關的理論,甚至沒有指涉任何一位作家,純粹地推演兩位女子的相遇與膠著。簡言之,電影本身就是創作者的焦慮與不安,當將這個焦慮化為遊戲對象時,想像力突然如奔放的狂馬,不停地書寫她自己的焦慮,描繪這位謎樣的人物艾拉,甚至與她共存在同一時空,這則「根據真實故事」的故事,有故事也沒有故事,有內容文本也沒有內容文本,因為她就是文本,而她又是作家本身。當作家的故事獲得廣大群眾的共感,可見有多少人活在同樣的焦慮中,或是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有廣大群眾的支持,既是自己批評,又是批評自己。
觀眾像是在作家的腦子中打轉似的,不停浮現兩位女子間的差距與詭異的行動模式,進而塑造截然不同的生命情路,即便小說隻字未讀未寫,也寫好了。無關暴力或心理懸疑,就像嘔吐物般,只是可能需要清理,但清理過程非常困擾,因為胃酸腐敗的異味,又有骯髒泥濘的異色,所以催眠自己將嘔吐物變成豐富多姿的舒暢釋放,這就是遊戲,一場真實的遊戲,而且擁有完美又毫無破綻的遊戲規則,唯一的破綻只發生在讀者沒有投入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