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鳥人》（Birdman, 2014）成就大放異彩之後，導演阿利安卓．岡札雷斯．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的後續動向便格外引人注目。《神鬼獵人》（The Revenant, 2015）製作公開以來，一年間是花絮新聞不斷。伊納利圖與艾曼紐．盧貝斯基（Emmanuel Lubezki）再度攜手合作，攝影表現能再造何等奇觀，當然值得引頸企盼。但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是否得以在伊納利圖和盧貝斯基相對個人藝術化的鏡頭下，完成殿堂級的表演以一償奧斯卡封帝悲願，可能更是普羅大眾茶餘飯後閒嗑牙的熱門話題。

◆群像

（湯姆．哈迪強悍的表演能量，他同小夥伴吉姆談起其父「見證」上帝的故事尤其令人動容）

　　有趣的是，電影正式上映後，觀眾對本片中主要演員的表現高下多所歧見，可謂眾聲喧嘩。暫且不論諸如「搏命演出的灰熊跟被掏空內臟的馬更值得演技獎項的肯定」之類，顯然是調侃李奧納多對鍍金執念的玩笑話[1]，湯姆．哈迪（Tom Hardy）對反面角色──約翰．費茲傑羅的詮釋，的確精準到位讓人恨得牙癢癢。但要說其特意經營的濁重口音、神經質的眼色，和幾場精彩生動的口白，演出造境是否真凌駕在李奧納多之於休．格拉斯其上，那恐怕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

個人以為，在一部製作精良的作者電影中，如同修辭技巧之於文學寫作、對比色運用之於繪畫藝術，演員恰如其分的精確演出可說是基本要件。不只是電影圈內外已受到高度推崇及各界喜愛的湯姆‧哈迪，包括威爾．普爾特（Will Poulter）、多姆納爾．格里森（Domhnall Gleeson）兩位年輕演員的好表現，也為電影增添不少神采。尤其這可能是多姆納爾．格里森從影以來最好的一次大螢幕經驗；跳脫《真愛每一天》（About Time, 2013）或《人造意識》（EX MACHINA, 2015）普通無味的中產白人青年印象，他確實演活了亨利隊長的焦慮、罪惡感和道德掙扎，令觀眾不禁看好其往後的發展前景，明顯大有可為。

（直到劇末演員名單出現，我才知道多姆納爾參與演出。這和他以往的角色形象差太多了……）

　　這一干次要角色的演員，均能在電影中以無比投入的神貌奉獻他們徵實的演出，我相信導演的堅持與有意引導居功闕偉。除了為追逐實景氣候而顯著拉長拍攝時間、使得預算大幅超支外，劇組因工作環境之惡劣致使內部人士多所抱怨與詆毀，更是製作期間的周折之一。當初聽聞相關消息，不免令人擔心這種種困境與情緒問題將影響到電影的完成度、功虧一簣，或是大費周章的險峻外景拍下來其實效果不如預期。「跋山涉水、等候數時數日的一瞬日光或雨雪，真有那個必要嗎？」實際看過電影，類此質疑都消失了。盧貝斯基神藝的光影言語足以讓所有人閉嘴收聲，正襟危坐地用安靜專注的視線，收攬呈現在面前有關這星球種種不可思議的奇幻美好。其披露之絕景近乎神聖，也許正如同導演自言：「這部電影值得在一座寺廟裡面觀看。」

而更引起我注意的是：鏡頭前每一張神色凝重、受凍疲倦、眼神卻仍警覺著寒光的怒容。除了前述劇組對實景拍攝的執著，前文明的生活型態也是本劇再現特定時空的重點之一。遠離城市和莊園、受雇於皮草貿易公司而遠徙西北大荒的獵戶，也許酬勞甚豐，但異常艱險的工作內容，大抵只有某些邊緣人士為求溫飽而不得不承受：犯罪者、未獲接應的新移民、混血種、家無恆產者，以及1812年戰爭後配餉不足額的退役士兵，亨利隊長麾下恐怕不脫這幾類人。《神鬼獵人》鏡下所見，似真一群十九世紀上半葉山窮水盡的毛皮獵人穿越時空，來到我們的時代……

（傳神、考究，艱難的現地拍攝環境，型塑他們最真實的怒容）

　　堅持將劇組開拔到隆冬大雪封山的失落世界──加拿大西北的不列顛哥倫比亞，和阿根廷南端的火地島省──伊納利圖想要藉此得到的也許就是這種效果。常駐負十度以下的荒野是極為不利於工作的環境，加上工期展延等問題，劇組人員臉色會愈來愈難看也就其來有自。愈艱苦愈浪漫，這是我等坐享其成的觀眾們，可以從他們實境下災難般的工作過程後收穫的美學經驗。實際在冰天雪地當中載運著龐然輜重，為了每天短短一兩個小時撥雲見日的「最佳光線拍攝時間」漫長等待，還要繃緊神經戒備著雪崩、大型掠食動物等天然危害，長此下來，再敬業的電影工作者也很難不懊惱吧。這些情緒轉化在電影之中，就是一個個精神徘徊於瘋狂邊境的毛皮獵人尖銳的驚怒困乏、神出鬼沒的美洲原住民令人膽寒的恐怖戰嗥，以及每一刀一斧都真要致人於死地似的鮮烈殺伐場面。導演利用極限環境，迫使他的工作夥伴們無限逼近那白人在北美西進初期的蠻荒時空，著實是一步險棋。但或許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如此親炙遠在南北戰爭數十年之前，一個古老而陌生的美國──那是第一民族和美洲野牛仍然充滿活力生機、驍勇馳騁在曠野的時代。

　　也唯有如此，這生機與殺機並峙、滿溢殘酷美的世界，才能與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充盈生命力的演出相互匹配，再現一齣老獵人絕地再生的不朽傳奇。

◆領銜

（洪荒絕景與李奧納多的演出相輔相成，同步造就觀賞的巔峰經驗）

　　太過強烈的明星光環，往往阻礙觀眾對李奧納多的演出投以角色認同。我們常覺得李奧納多演出活潑生動，卻很少認為他已「化身」為螢幕上真實其人、化身成不同於「李奧納多‧狄卡皮歐」的另一號人物。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全球性熱賣的轟動片《鐵達尼號》（Titanic, 1997）助長明星氣勢，使李奧納多知名度被推到頂點，卻也強化了觀眾對其偶像式的刻板印象。然俊美獨特的外型雖多少掩蓋人們就其演技的關注，倒也並非有太大影響[2]。李奧納多在二十一世紀後具有話題性的重要演出作品，箇中角色多具備某種程度的同質特徵，恐怕才是各界對其偏見形成的主要原因。

　　《神鬼交鋒》（Catch Me If You Can, 2002）、《神鬼玩家》（The Aviator, 2004）、《全面啟動》（Inception, 2010）、《華爾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 2013）……，李奧納多在這些電影中經常扮演的是機智、多金、擅於誇誇而談的青年才俊，此些特質被認為和演員本人現實中的風貌相仿，因此總有「李奧納多在演他自己」的批評出現。一位真實世界的「了不起的蓋茲比」（The Great Gatsby）。除此之外，要不就是電影作品本身聲勢不夠強、演技未得到完全發揮〔如《謊言對決》（Body of Lies, 2008）、《強．艾德格》（J. Edgar, 2011）等〕；或同片劇中有其他傑出演員更為亮眼〔如《紐約黑幫》（Gangs of New York, 2002）同場無懈可擊的丹尼爾．戴-路易斯（Sir Daniel Day-Lewis）、《決殺令》（Django Unchained, 2012）的克里斯多夫．華茲（Christoph Waltz）和山繆．傑克森（Samuel L. Jackson）等〕；更或是天命茍如此，同年度有其他更強悍的競爭者〔例如《血鑽石》（Blood Diamond, 2006）那年遭遇《最後的蘇格蘭王》（The Last King of Scotland, 2006）的佛瑞斯特．懷塔克（Forest Whitaker）、《華爾街之狼》則對上《藥命俱樂部》（Dallas Buyers Club, 2013）的馬修．麥康納（Matthew McConaughey）……〕。憑著《華爾街之狼》的精湛表現，李奧納多其實距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僅一步之遙，但馬修．麥康納在《藥命俱樂部》中極具突破性又內斂充沛的演出太過驚人，李奧納多飾演喬丹．貝爾福特則被視為「又一個他擅長的角色」，最終僅能陪榜並不意外……。

　　而今，輪到李奧納多自我突破。如前所述，其過去多數代表性角色以滔滔不絕建立外顯特徵，搭配大開大闔的肢體動作輔助，具有形式主義特色的表演更偏向古典舞台劇一些，這使得收斂式的情感表現相對不足。到了《神鬼獵人》終於有所改變：休‧格拉斯於故事初期就慘遭灰熊打殘手腳、撕裂喉嚨，李奧納多因此長時間給裹在臨時擔架上，口不能言，四肢俱廢，唯必須藉由眼神演出以傳遞情緒。面對費茲傑羅的死亡威脅，格拉斯堅持不眨眼的憤怒與恐懼尤其叫人屏息。該場恐怖對峙可以說是既安靜且暴力。更別提格拉斯被費茲傑羅等人拋下後，在那一世界鵝毛大雪中勉力求取生存的一系列行動，是何其精彩得怵目驚心。

（若非知道本劇基於真實歷史改編，休．格拉斯返魂求生的故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雪地爬行、採掠腐肉、捕食生魚、火烙創口、泳渡寒溪……，種種野外求生的駭人聽聞，幾乎要令人懷疑起休．格拉斯傳奇經歷的真實性。更瘋狂的是，透過公開的幕後花絮，我們可以知道李奧納多全部場景大多親自上陣：吃生肉（他可是有名的環保素食主義者）、雪場裸身、沿著有高段差的激流翻騰沖下──泡在那零下二十度的冬季河水裡，險些因戲服吸水過重而溺斃！以李奧納多何等身價的巨星地位，仍有如此拚命過頭的敬業態度，是更加值得敬佩了。

　　但其最終之所以得在奧斯卡殿堂一償宿願，並非僅因為他為戲犧牲奉獻的精神可嘉，更重要的是其確實將一代山人如何死地求活、以復仇為動力生存下來的過程，傳神賦予動人的生命力。期間那份艱難的感觸，很容易就能傳達到觀眾身上，正由於導演、攝影和演員之間完美的契合。當格拉斯經歷千驚萬險，憑著對生存的執著和費茲傑羅殺其獨子的恨，輾轉蹎躓回到獵隊駐紮營地，觀眾仍絲毫沒有喘息的空間：從格拉斯因為喉嚨受傷而嘶啞著腔調的自白，我們知道這只是報復追兇的第一步，也是邁向格拉斯有意義餘生的最後一哩路。以仇敵──費茲傑羅作唯一獵物，那將是只屬於他的終極獵場。□（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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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但此些驚人的視覺效果，的確是《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 2015）爭取相關技術獎項方面，同一年度的最大競爭對手。


[2] 此前，他已藉巴茲．魯曼（Baz Luhrmann）1996年版《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 Juliet）中美如天使的身姿，抱回當年度的柏林影帝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