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萬象森羅之徑:《神鬼獵人》- PART 3:視象 劇透
(前篇請參見:
〈來自萬象森羅之徑:《神鬼獵人》- PART 1:表演〉
〈來自萬象森羅之徑:《神鬼獵人》- PART 2:本事〉)
盧貝斯基負責攝影的電影作品不多不少,從1995年與艾方索.柯朗合作《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起,包含《神鬼獵人》,至今已獲奧斯卡八度提名。且2013年《地心引力》以來,包括2014年的《鳥人》,及2015年《神鬼獵人》,三度連莊的創舉在奧斯卡已是前無古人。《瘋狂麥斯:憤怒道》惜未獲攝影及導演獎項雖然遺憾,但讓賢與《神鬼獵人》,倒也不算冤枉。
◆攝影
與艾方索.柯朗、泰倫斯.馬力克及阿利安卓.岡札雷斯.伊納利圖等傑出導演的持續合夥創作,也許是盧貝斯基表現得以不斷進化的動能之一。他們同樣不滿足於現況的企圖心,促使影像語言得到自艾森斯坦(Сергей Михайлович Эйзенштейн)和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之後少有的快速發展。這當然多虧現代科技進步,使我們可以先進齊備的設施,去捕捉更鮮明飽滿的光影世界。盧貝斯基對長鏡頭應用的熟練和執著,更可謂為一項藝術工程的光榮成就。
(超人般的美學意識,使得艾曼紐.盧貝斯基的攝影工藝已邁向不朽殿堂)
盧貝斯基攝影最為人著稱者,該屬其開創性的動態長鏡頭技法,神奇的技藝每每超乎人智想像。《人類之子》、《地心引力》、《鳥人》……,每一個一鏡到底的精彩段落不只單純炫技,更因其精確和美感而形成典範。在此方面,《神鬼獵人》表現雖不若《地心引力》具有里程碑式的歷史意義,仍不愧大師手筆:低角度取鏡的樹林和凜冬流水,到廣角鏡頭呈現出遼闊壯麗的雪景色,每一幕都美得令人嘆息。隨著格拉斯的腳步,那每每乍見絕景天造地設的感動,與曠野一人匍匐在死亡邊緣的孤獨和緊繃感相互交織,其所營造出的氛圍,確實一如劇中人物所言,這就是「世界的盡頭」。在這個能由電腦運算模擬大多數感官經驗的數位時代,堅持實景拍攝艱困環境似乎不夠明智,但當看到《神鬼獵人》或《瘋狂麥斯:憤怒道》等如此執著而達致的影像境界,便使人不禁要肅然起敬,再次確認實拍外景之於影像藝術的重要和難以取代性。
(由萬象絕景組成電影中一切懾人心魂的世界,實地攝影背後所付出的艱辛恐怕超乎想像)
當然,風景拍得好的電影並不在少數。舉例來說,彼得.傑克森(Peter Jackson)執導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電影系列,以鳥瞰空拍紐西蘭地景之美亦值得驚豔,但類似成像在全系列電影中太過頻繁、鏡頭運動太快(清一色是環景「滑」過),加上總會一道堂皇現身的壯闊交響樂,到後來反讓人覺得疲乏。至於努里.比格.錫蘭(Nuri Bilge Ceylan)膺獲當年度坎城金棕櫚的《冬日甦醒》(Winter Sleep, 2014),固定長鏡頭的確將安那托利亞高原的蒼涼之美一覽無遺,極緩的步調卻難免使一般觀眾感到不耐和困惑[1]。盧貝斯基處理《神鬼獵人》的類似風景鏡頭恰介於此二者之間,景框不疾不徐的水平移動得以有效引導觀眾視線,視覺不會過於鋪張或單調,一切取於衡平。顯見即便只作純粹風景表現,艾曼紐.盧貝斯基仍是其中運鏡節奏掌握的表表者。
風景以外,更不可忽略的是他絕妙的衝突處理──同樣透過動態長鏡頭,其事先必然經過縝密的動線摹畫,與所有演員反覆討論、錨定走位定點和表演的面朝方位,進而精確執行移動構想,藉此將張力逼到極限。《人類之子》上映至今已將近十年,當中一鏡到底完成數分鐘動線綿長的飛車追亡場面,放到今日來看仍足以技驚四座。《神鬼獵人》場面雖不致於那麼複雜(但或許荒野自然光的捉摸不定更讓他頭痛),包括開場的局地戰,和格拉斯策馬受瑞族隊伍追獵至墜崖等長鏡頭處置,同樣精彩的讓人喘不過氣:從樹林逃至雪原,直到坐騎中箭摔下絕壁為止,整組事件可以看見視線跟隨馬匹同步運動之餘,寬螢幕構圖下還有遠去的冬林、向前一望無際的白色大地、鉛灰色天幕、不遠處急追上來漸漸逼近的獵首者們,以及格拉斯不時回望、目眥盡裂的畏怖面容。畫面流轉在全景-近景-全景之間一氣呵成,掌鏡人究竟如何完成拍攝工作,出神入化的手藝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樹林、雪原、斷崖,一系列策馬奔騰快速運動的長鏡頭,到底是如何拍攝完成的……)
與其說盧貝斯基是攝影師,他其實更近乎為一位魔術師,化種種不可能為可能,一再賦予電影攝像創造性的生命力。說得極端一點,即便你對李奧納多、班恩、《鳥人》導演、人物傳記、美國史和荒野求生題材都不感興趣,光衝著艾曼紐.盧貝斯基登峰造極的影像構築,就不該錯過《神鬼獵人》的大螢幕感官體驗。
◆小結
在好萊塢「墨西哥三傑」(The Three Amigos)中,總是處理社會寫實題材的阿利安卓.岡札雷斯.伊納利圖,可說是商業化程度最低的一號人物。吉勒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雖然也有《羊男的迷宮》(Pan's Labyrinth, 2006)如此灰暗嚴肅的藝術傑作,熱愛神話故事、奇幻文學、動漫畫和電玩等次文化的他,創作偏好多和彼得.傑克森或查克.史奈德(Zack Snyder)等特色相近,也因此才會有《環太平洋》(Pacific Rim, 2013)誕生。艾方索.柯朗則是無法歸類:公路劇情片《你他媽的也是》(Y Tu Mamá También, 2001)、商業鉅製《哈利波特:阿茲卡班的逃犯》(Harry Potter and the Prisoner of Azkaban,
2004)跟硬科幻的《人類之子》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共通性;勉強說的話,由於《人類之子》和《地心引力》雙雙樹立的典範意義,柯朗該可被視為一代科幻大師……。
(了不起的墨西哥三劍客,電影風格各有其突出之處,際遇造化也各自不同)
柯朗創作數年一度,習慣慢火煨燉的他動向並不明朗;戴托羅由於愛好劍走偏鋒加上運氣不好,「地獄怪客」(Hell Boy)系列無以為繼,《環太平洋2》(Pacific Rim 2, 2017)轉為監製,《瘋狂山脈》(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胎死腹中,原定與小島秀夫合作的恐怖電子遊戲《P.T.》也因KONAMI政策轉向而中止計畫……。際遇遷化,路線最嚴肅的伊納利圖,而今成為奧斯卡最佳導演連莊的史上第三人,已是好萊塢當前最炙手可熱的導演之一。一如前述,同時掌握美學質感與大眾話題性的他,能在票房與榮譽評價雙雙取得佳績事屬當然。對於《神鬼獵人》得到同年度奧斯卡最多數量獎項提名(共計十二項),並終究拿下最佳攝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三大獎項,且讓我們可以同聲欣喜,以作為面對傑出藝術品的敬意。
(同執榮典,登峰造極,《神鬼獵人》確有其高度的藝術價值)
但一如李奧納多在金球獎及奧斯卡的得獎感言所述,除了顯而易見的藝術成就,《神鬼獵人》還有更多意在言外的聲音當被留意警醒:我們對世界各地原住民有足夠的尊重和關懷嗎?我們知道氣候災變確實在發生嗎?我們有為遏阻環境崩壞而付出更多必要的努力嗎?
「《神鬼獵人》講的是人與自然環境的關係。我們人類集體的不作為,讓2015年成為地球史上最熱的一年。為了尋找雪景,還得到接近南極的地方去拍攝,氣候變遷真實在發生,這是全人類面臨最嚴峻的危機。」
作為話題焦點人物,同時投入環境保護多年的李奧納多,很清楚應當如何發揮自己的影響力,為重要的議題發聲[2]。將重要的訊息面向全球傳遞出去,至此,奧斯卡金像獎的高度商業化運作,終有了極其正面積極的意義。
「我們只有一個地球,不該把她視為理所當然,如同我不把今晚的成就視為理所當然。」
偉大的電影成就高貴的演員,反之亦然。一如李奧納多大聲疾呼,盧貝斯基鏡頭展現的美麗光景,有賴全人類共同守護。否則,《瘋狂麥斯:憤怒道》那寸草不生、綠洲消散在沙塵之間的荒蕪末世,恐怕不久便即將來到。這是同一年度兩部雖風格氣韻迥然不同、但一樣精彩優秀的重要電影,可以共同給予我們的啟示。
[1] 《冬日甦醒》的明確看點在於:饒富趣味的豐富對話和人情世故的細緻處理。細碎的表達模式使其必然成為一部挑戰觀眾口味的電影。
[2] 李奧納多的得獎感言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的唱高調。早自1998年,受到長期關心氣候議題的美國前副總統高爾(Al
Gore)影響,其便已創立了「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基金會」(Leonardo
DiCaprio Foundation),關注重點包括氣候變遷、生物多樣性、海洋保育以及野地保育。十多年來,其已給出超過三千萬美元的捐款,支持全球將近七十個環保團體與計畫。繼高爾發表環境議題紀錄片《不願面對的真相》(An
Incovenient Truth)後隔年,李奧納多也發表了主題類似的紀錄片《第十一個小時》(The
11th Hour)。當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兩人更共同出席,呼籲世人重視氣候議題。
環境保護絕非李奧納多沽名釣譽的光鮮話頭,而是他早已身體力行多年的生平志業。要想稍微詳細認識李奧納多的環保歷程,可參見關鍵評論網:〈以身作則20年:奧斯卡影帝李奧納多走過的環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