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餐 -- 野鬼與風的影像詩 劇透
有一類的電影幾乎無法用文字形容,對於任何企圖以語言詮釋的努力皆是徒勞。路邊野餐就是這麼樣的一部電影。
路邊野餐許多的畫面充滿詩意而難以言喻,像是鏡面的disco彩球,反射出複雜而炫麗的光影,可以意會卻無法言傳。
它的影像、劇情零碎而錯置,本質上就是詩化的畫面,一如穿插在電影中的詩作,舉例來說,就像“人的酶很固執,靈魂的酶像荷花。”仔細思考,我們弄不清楚人的酶為什麼固執,也弄不清楚靈魂的酶是什麼,更惶論荷花確切是什麼特質可以類比於靈魂的酶。
不管理性、邏輯上再怎麼說不通,我們都無法否認文字排列組合過本身凝聚的意境之美感、也無法否認其語言之抑揚頓挫優美地像首歌。
路邊野餐就是這樣的一部電影,在最初始的階段就應該拋棄用邏輯、劇情去享受它的妄念;而是要如讀詩般享受它的氛圍,及淡淡的哲理。
路邊野餐用了許多的長鏡頭,讓人直覺地聯想到侯孝賢,電影中陳升幾次騎著機車的畫面,極可能是向<<再見,南國>>致敬
然而,能夠對整體的概念與人物關係有所了解仍然能夠對影片的理解有幫忙,這也是這篇文章主要希望能夠提供協助之處。
影片的開始引用了“金剛經”的一段經文:
佛告須菩提,爾所國土中,所有眾生若干種心,如來悉知。
何以故,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
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很簡白地翻譯是:
佛陀告訴須菩提說,在你居住的國土中,這麼多芸芸眾生擁有的這麼多種「心」,如來(我)都知道。
為何如此?如來(我)說這些「心」不是「真心」,只是假名為「心」,
為何此此呢?須菩提,我告訴你,
過去的心已經過去了,它不存在,所以是虛妄的;
現在的心稍縱即逝,它不存在,所以是虛妄的;
未來的心還沒有來臨,它不存在,所以是虛妄的。
“金剛經”很大的母題就是在告誡人們所有的我執、貪、瞋、癡等都是虛妄的、空的。
同樣的意念也表現在另一段更常被引用的經文中: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路邊野餐的文眼一開始就點出來了。
電影中的人物並不多,但各自有各自的故事,線索很零散,不容易一開始就抓住相互的關係;在此簡單地整理相互的關係;講白了也許就不怎麼有美感,但做為協助理解內容亦有其存在的價值吧。
陳升(主角)本身從前是混江湖(影片中用“社會”)的,能夠輕易地打開門鎖、車鎖等隔絕人與外界的阻礙;與妻子結婚之後在瀑布邊的房子過了一段幸福快樂的日子,他們總是跳舞,因為瀑布的聲音太大,聽不清彼此的聲音。
然而,他的妻子病了,需要一大筆錢,他找上從前混江湖的老大,老大幫了他一個大忙。
後來,老大的兒子被殺了,老大找上陳升一同去復仇,仇是報了,但陳升也被關進監獄中;他與妻子本來想去看海,但去不成了,諷刺的是監獄中有個被汞染成藍色的池(片中隱約可見),而他一關就是九年,在獄中妻子會寫信給他,但講的都是過往的事,陳升不闇音律,但為了妻子學了一首歌,出獄後想唱給他聽;但出獄時妻子早已過世了。
出獄後他在一名老年女醫師的診所中工作,女醫師從鎮遠來,年輕時經歷了文革,在鎮遠曾有一個暖昧的男同志,叫做林愛人,原本他們約定好誰先離開就要給對方送件衣服,後來女醫師先走了,卻一直沒給林愛人送衣服,反倒是林愛人給了他一卷「告別」的錄音帶,女醫師總反反覆覆地聽著
陳升有個同母異父的兄弟,叫做老歪,成天喝酒賭博,有一個孩子叫做衛衛,卻不怎麼照顧他,當他出門時就把他鎖在房中,衛衛只能看電視。電視只有一個頻道,總是在講野人的故事,還在撥放陳升唸的詩。衛衛也喜歡畫圖,特別喜歡畫時鐘,家裡的牆上、手腕上都畫了鐘,隱喻了時間。
乍看之下老歪就是個敗家子,但他也有自己的不甘;陳升入獄時老歪一肩擔起家計,但母親卻只惦記著陳升,母親死後(應是自殺,母親的形象一直以綠色江中的藍色繡花鞋為記)還把房子留給了陳升,老歪也許只是用叛逆表現自己的不滿,用不在乎的態度、用酒精、用抹去母親墓碑上應有的陳升的名字來表達抗議。
陳升在意的是衛衛的教育,因此他與老歪的衝突是可以化解的;一次,兩人的朋友花和尚來訪,將衛衛帶走,花和尚的故事不明,他是個鐘錶匠,也許曾失去過孩子,所以特別想要衛衛的陪伴;陳升找不到衛衛,以為老歪把衛衛賣了,陳升與老歪一場衝突中把話說開了,也成了和解的契機,陳升願意把房子讓渡給老歪,只要衛衛;老歪同意了。
於是陳升踏上了從凱里到鎮遠尋回衛衛的旅程。出發前,女醫師交給陳升一件酒紅色的花襯衫,以及「告別」的錄音帶,要他轉交給林愛人,但當陳升到了鎮遠會發現林愛人早已死了。
整部電影充滿了超現實的語彙,其中最如夢似幻的,就是陳升從凱里到鎮遠中間,發生在蕩麥的故事,其中四十分鐘一鏡到底,空間橫跨數公里遠的調度,時間則濃縮了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在凱里的主要人物包括了陳升、長大後的衛衛、陳升的妻子、以及準備到凱里當導遊的洋洋。
凱里初始的鏡頭之一,成年的衛衛想要讓心愛的洋洋搭便車卻怎麼也發不動,機車上的藍色桶子裝著顏料,他要在火車上畫上逆流的時鐘。
據導演自己的說法:
「來自凱里的陳升來到了蕩麥,這個地方其實是一個過去、現在與未來全部交織在一起的時空,他一個人到了這裡好像進入了夢一般的場域,我害怕他太孤獨,我就設定了一個跟他一樣存在於『現在』的角色洋洋,而洋洋又準備到凱里當導遊,與陳升之間又多了一層關係,這樣的存在能夠讓這個場域的時空更加錯亂,卻又更加真實。」在蕩麥發生的事情就是夢境,人物來自各個不同的時間,發生的事情與物件卻總與現實相關。
衛衛一樣地愛畫時鐘,仍然在手上畫了一張錶,小時候的衛衛被父親限制而鎖在房內;長大的他被同儕欺負而塞在水桶中、並把他的機車鎖了,但無論是小時還是長大,都是靠著陳升的出現,幫他把鎖解開。
衛衛喜歡洋洋,洋洋對他有點曖昧、有點愛理不理,討厭他的蠢,卻喜歡他的傻氣,洋洋有點像孩子,喜歡風車,衛衛把他的風車玩壞了,又做了一個新的給他,他有點感動,在衛衛機車上的後照鏡綁上紅布條,希望他不要再常熄火;但其實,現實中陳升的機車後照鏡上也有條紅布條,或許,是多年前他的妻子在同樣的情況下為他綁上的。
衛衛之所以愛畫時鐘,在蕩麥也獲得了解釋,他買顏料,是為了在火車上畫畫。因為洋洋說若時間倒轉她就願意回來蕩麥,於是衛衛就要在火車上畫上許多時鐘,讓洋洋在搭火車時可以看見時間的倒流。
陳升襯衫的扣子在蕩麥壞了,交給洋洋修補時,他穿上了女醫師送給林愛人的襯衫,變成了林愛人。在蕩麥的陳升妻子是位理容師,幫陳升洗完頭後陳升向他告白自己為他向老大借錢,為老大入獄,出獄後卻已與妻子天人永隔的遺憾。
陳升與妻子一起去街上聽年青人的表演,陳升走上台去五音不全又忘詞地對妻子唱了在獄中所學的唯一一首歌 — 「小茉莉」。唱完歌,穿著林愛人衣服的陳升,把當初送給女醫師的那卷「告別」的錄音帶送給妻子,同時間,既再現了林愛人與女醫師,也完成了陳升與妻子間的缺憾。
若說蕩麥發生的一切是真,那麼不同時空的人物怎有可能聚在一起?
若說蕩麥發生的一切是假,那麼陳升怎會有成年衛衛的望遠鏡?陳升聲稱丟失的錄音帶又在哪裡?而最後在火車上,窗外火車的塗鴉因連續的後像構成倒轉的時間又從何而來?
於是故事真真假假,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劇中人們的遺憾都了了,現實中呢?
或許我們都像戲中鏡頭帶到的怪手一樣,無法自由迅捷地升降,而是靠著巨大的手臂,頂著地面、轉身、再將自己推正,遲鈍而顢頇地,我們才能避免被自己的重量絆倒,在人生的路上,姍姍地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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