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多人覺得瘋狂麥斯裡，女性主義的元素只是碰巧出現。但我至今仍然覺得這是刻意營造的結果，我會從角色動作來談，大致上是劇本分析的東西。

角色的「動作」是劇本寫作的一個用語，指角色「要做什麼？」動作決定了角色在故事中的定位，一旦角色失去動作，輕則自己遭到觀眾遺忘、嚴重的話會拖慢整個故事，讓觀眾覺得１２０分鐘像１２００分鐘一樣漫長。在一般的故事裡，男主角擔負劇情的主要動作，上至拯救世界、下至贏得美人芳心，這中間會包含各種大大小小的動作，但好的電影會讓這些動作服務最主要的動作。

女主角在故事裡的任務呢？好一點的是擔任協助者輔佐男主角，現在Women Power正夯，很多女打仔都是這型的、或是成為劇情的阻礙者，這在上一個十年比較常見，女主角弄巧成拙、惹出麻煩，男主角不得不「放下手邊的事情」去救她、或是完全客體化，成為男主角追求的目標，你只要知道她是男主角心中的女神，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Furiosa的主要動作是「回家」，這個目標獨立於所有角色之外。有沒有Max，她都要回家，有沒有五美人可能有點差，但並不是會讓她更改動作的決定性因素。回程的時候也是，儘管是Max提的主意，「要不要回去搶堡壘」這個動作還是必須由Furiosa做最後認可才能開始。因此Furiosa比起Max更像是主角，因為劇情主要動作都在她身上，其他人都是這個主要動作的協助者，沒有Furiosa，他們的動作就不會成立：五美需要她才能逃出去，阿嬤們以她為領導，兩個男的都在幫忙她完成任務。

她與Max沒有談戀愛這件事之所以如此重要，在於長久以來，導演習慣用愛情戲碼來做中場休息，卻忽略愛情在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之間的意義截然不同。男性角色可以藉由愛情戲來加深角色厚度，呈現他不為人知的感情面、鐵漢也有柔情的多種層次。可是女性角色一旦進入愛情戲，她的動作就會開始停滯不前，因為一般導演往往預設了愛情關係中的性別分工，毫無意識的複製進電影，這甚至可能不是導演的本意。一個失敗的例子是《星際異工隊》的葛摩菈，有人還記得她原來的角色動作是要逃離薩諾斯以及報仇一類的嗎？不，她在劇情完全失去自已的動作，功能和定位只剩下彼德‧奎爾他馬子，在五人組裡變成沒記憶點的一個（其實仔細去看也很沒記憶點的德克斯，會發現他也沒什麼動作），她妹妹涅布拉還比她有記憶點。

這是我認為女性主義在創作上一個很重要的價值。女性主義拆解了性別在社會上的意義，熟悉這些意義、符號，才能夠更精準地傳達出自己要的東西。五美人為什麼可以有各自不同鮮明的個性？因為他們的角色動作都是量身打造、各有不同，如果不熟悉這些符號，女性角色可以使用的典型其實沒幾個，頂多只能貼些粗淺的標籤：女人就是要堅強獨立／需要保護／為愛奉獻......等等，沒有層次，也沒有厚度。



再來談談Max。

一個很常見對女性主義的誤解是：只要有雞雞，就會自動升級成父權的壓迫者。其實不是這樣的，比方說，當你只有五歲時，就算有雞雞也拼不贏你媽，更別提你爸了。總之這個機制的運作很複雜，這裡先不提。我不認為Max在這裡是代表父權的人物，相反的，他是拒絕父權的覺醒男子，看透殺戮遊戲的沒完沒了，決定拒絕為任何當權者賣命。

Max似乎對納入體制有很深的抗拒。在第二場戲中，Max車被幹走，他忍、被綁起來剃頭髮，他忍、背上不知道被刺三小東西，他忍。可是一要在他頭上烙狗印，他就忍不下去了。Max主要動作可以說：他企圖達到一個人玩沙的最高境界，不要有人來打擾他、他也不打算去打擾別人。

另一個他拒絕父權的地方在五美出浴那裏。要建立自己的小王國，最快的方式就是找個妹子、生個小孩，這樣就可以向你爸壓迫你一樣去壓迫你兒子跟老婆。你可以合法追求女孩，也可以乾脆用搶的，「強暴」在展現權力的功能上是大過於發洩性慾的，這也是為什麼喬治‧米勒說不能夠讓另一個男人來拯救這些女子，因為這會傳達出物權轉移的意味。在五美出浴這裡，喬治‧米勒給了全劇唯一一顆、強調女人性感美麗的身體曲線的鏡頭，但Max對五個辣妹不只沒有反應，他只想喝水，喝了水就想搶車子，回到一個人玩沙的狀態。他對建立自己的權力沒有興趣，他拒絕加入父權的競爭遊戲。

他最後決定協助Furiosa，一方面是機緣巧合剛好碰上，另一方面應該是他發現他們兩個其實很相似，都在努力規避當權者的壓迫。我想Furiosa完全去除女性性徵的姿態，讓她可以規避她身為女性在體制裡的責任來交換某些自由。然而她也相信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她可以不用加入這場競爭遊戲，她可以自由自在生活，成為任何她想成為的人。



Nux的覺醒，某方面來說是一個男子決定從這場遊戲脫離出來的過程。他就像許多男性從小被教育的一樣，為了更崇高的理想奉獻、比拼誰可以死得最壯烈燦爛。其實就像郭台銘說大家應該要跟老闆共體時艱，然後用誰的肝比較黑來做為判斷標準。在這場遊戲裡，每個人都用指定方式服務父權家長，正妹負責生、不正的給母奶、窮人負責崇拜，像Nux這樣的青壯年男子，就要盡可能奉獻他的每一分勞力，讓當權者可以更加鞏固、壯大自己的資產。

然而Nux的角色動作在中期有了改變。首先，他三次錯過英靈殿、並且被老喬否定，他已經失去在這個體制的立足之地，被貶入賤民階級（想想有天你失業）。再來，他戀愛了。我不認為他跟紅髮女是非對方不可的愛戀，紅髮女只是對的時間出現的對的人，告訴他，其實可以不用玩這個遊戲，這個世界還很大，有個地方可以不用競爭、不用拼了老命才能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他對死亡觀點的轉換可以透過兩次抬頭的鏡頭顯現：第一次在沙塵暴中，看到自己的其他弟兄飛到天上去還爆炸，他看得入迷，甚至覺得興奮，想要跟他們一樣有流星般炫目的死法、第二次抬頭在Rictus拔掉引擎的時候，他明白真正的死亡不應該是價值的競爭，而是出於自己的願望，也就是讓心愛的女孩可以安全活下去。這個願望也許小到有點讓人感傷，但是這個時候他的表情是很莊嚴的。

Nux的死亡也顛覆了一般慣例：男子活著受賞，女人要為了男子的目標犧牲奉獻。Nux不只反過來犧牲了生命，他的目標也是很叛逆的，是為了愛情，而非更崇高的目標如「自由」、「正義」等等。這些目標往往是當權者用來操弄人們自願交出自己的財物和勞力手段，就像老喬用英雄盛宴來吸引戰爭男孩。但愛情是很個人的事情，為了愛情奉獻也意味著為自己的目標奉獻，這是Nux得以脫離這個競爭遊戲的救贖。



最後我想為女性主義平反一下，我知道女性主義這四個字在台灣很黑，我也是一直到今年延畢時修了電影與性別這堂課，才真的比較有系統地接觸女性主義。我覺得我們老師真的教滿好的，他並不是像我其他上過的女性主義課程一樣，只是講男性的壓迫有多惡劣、女人要獨立堅強自主等等。他真的讓我感覺到，我在學一個重要的工具，可以幫助我的創作和分析。我以前一直苦於不知道該怎麼創作豐富的女性角色，因為男性腳色可以參考的範本非常多，英雄、反英雄、惡棍、宅宅，什麼人都有，看的東西夠多就可以自行吸收轉化。但女性角色不一樣，仔細觀察主流電影就可以發現，女主角來來去去就那幾種，角色動作也不脫我上面說的那些。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冰與火之歌的小說，乍看之下女人很多，其實樣子沒幾種，而且都不生動，感覺只是來服務劇情的。

女性主義很有系統地拆解了性別角色跟社會之間的關係，從中可以發現很多乍看之下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如果創作者不夠謹慎，原本的目的就可能會被模糊。比如說，阿凡達的男主角回歸，就是犯了一個男人去從另一個男人手中拯救女人的錯誤，原本希望是救世英雄的再臨，看起來卻像開著法拉利來搶別人老婆。而且女性主義是個了解自己的好工具，無論男女。如果有個夠好的入門的話，會發現很多你所認為的目標、責任往往是建構出來的，就像Nux一樣，以為死的壯烈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而且一定要比其他人壯烈），可是這是誰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