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山家之味】:向陽地的陰暗坡道 劇透
光塵在古舊的日式屋間流動,煙氣慢慢升起,隔著螢幕,彷彿能聞到燉高湯的溫柔氣息瀰漫整個空間。切菜的篤篤聲,削皮的側影,還有言不及義的隨口閒聊。這是一個燦爛的夏日早晨,正在備宴的家族日常。
話語空隙中的日常
圍著長桌聚會,舉箸共食,這是家族常見的風景。在溫馨和諧平淡的對話中,更多的伏流隱伏在話語的空隙之中,只有在不提防時,才填補了吞嚥咀嚼沉默時的空缺。那些小怨小懟小恨小淚,在飯桌上若有似無地流轉,尋找一個途徑隱約釋放。不是風平浪靜,但也沒有波瀾驚岸。眾多家庭的故事也不過就像是一本家家難念家家卻不念的經罷了。
【橫山家之味】的對話具有相當的寫實性,所以在劇中的角色所進行的對話,許多時候都是猛一聽覺得稀疏平淡,直到再度重看,才會察覺人物在說出那句話語時,當下存著什麼樣的心思。
家族好像都是這樣的,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那是因為講出的話太過直接單純,於是怎麼樣也不可能被誤讀。但實際上血緣所聯繫的這一家人,連表情動作也都會不自覺的仔細起來。在《紅樓夢》裡,鳳姐見到老祖宗賈母雖然講話還是淡淡的,但卻已微露不快,便「忙笑道」地說了幾句話,重新逗樂了賈母。這「忙」「笑」「道」,三者缺一不可,趕快迅速地,邊展現笑容,邊說出話來取悅老祖宗。不只是豪門宅第大家族,在小家庭中,這也是人生初始的第一項修煉。橫山家的家宴,並不是為了平凡目的的定期聚會,那更多是一種家族私有的特殊儀式。
而這樣的生者宴會,其實是為了死者而舉辦。
在橫山家,每年一次的夏日聚會,其實是為了已經不在的長子純平。雖然長子純平已經不在,但往生者的幽魅幻影在家族成員中的每一句話中都留有痕跡。錯植的兒時回憶,愛吃的料理,承擔家業的志願。死者曾經活過的證據是每日每日與生者之間的糾纏與角力。每年一次的忌日成為還活著的人年度的團圓。
在那一天,娶了寡婦,有了繼子,還失業的次子良多(阿部寬 飾)回到了橫山家。在和諧的家族氛圍下,良多感受到的並不是完全的天倫之樂。因為比較而心生的不平不滿,又因為比較者已經永恆的缺席,而再也無法扳回一城。良多的人生走向與大哥是迥然不同的。不像大哥一樣繼承家業,自己的工作又面臨難關。他時時刻刻覺得疏離,但又因為自己的妻子以及繼子身處於他家,不得不勉力維持連結。
共有的疏離
但隔閡不只有良多才感受得到。在橫山家,大家表面和樂的共食,但彼此都意識到自己的疏離。良多一家三人本就是家族中的外人,但在這個家中,誰又不是以外人的想法忖度呢?橫山家的女兒千柰美(You 飾)曲意逢迎,兩面討好,但在最後離家時,卻帶著笑容對丈夫說,也只有女兒會照顧父親母親,所以母親當然要讓她們一家住進老家哪。這樣的算計臉龐。
橫山家之主恭平(原田芳雄 飾)是一個退休的醫生。因為身體的緣故,他不能再看診,但是醫生的家業卻也後繼無人,乍看掌握了所有的權柄,但是母親淡淡的一句話,播放的唱片,卻讓父親窘迫無言。他其實是一個早已失去話語的一家之主,只能藉由生氣來展現自己的餘威。
大概只有母親橫山淑子是一個隨時隨地都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吧。但是,她卻不一定能夠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在溫煦的外表下,總是話裡有話,總是綿裡藏針。
例如,每年長子的忌日一定會邀請一個特殊的客人。那個客人是已逝的長子純平的死因。為了拯救溺水的少年,純平溺死於海中。母親每年一定會邀請少年前來,看著少年日漸臃腫,跌跌撞撞地度過自己的人生,心懷著內疚,每年前來。
良多在送完客人後,他心有不捨地對母親說:「明年就別再邀請他來了吧。」
母親的微笑還有痕跡,但她靜靜地說了,為什麼要讓他好過呢?他只是每年痛苦這麼一天,而我們,卻是痛苦這樣一輩子。明天,後年,每一年,都還是會請他來的。母親這樣做了結論,面無表情地留下了陰影。
月亮後的暗面
母親像月亮一樣,就像月亮總是將光亮的那一面朝著人,總把暗面藏起來一樣。日文的原片名「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其實背後是一則陰冷的故事。晚上吃著鰻魚飯時,父親恭平依舊蠻橫表現一副不好惹的樣子。這時提起了音樂的話題,母親說她常聽一首曲子,拿出了黑膠唱片,要良多去播放。良多詢問,唱機針頭難道不會生鏽了嗎?母親說沒有問題的,針頭還是好好的。言下之意,是她常常聆聽保養。於是良多放下了針頭,黑膠唱片開始轉動。出現的就是這首1970年的曲子「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
母親聽得那麼專注,渾然不覺父親窘迫地加快進食的速度。良多與妻子由佳里(夏川結衣 飾)詫異地觀察著父親與母親,這時母親才說,這首歌其實是在母親目擊父親外遇的那時,所播放的曲子。
就這樣一首曲子,被母親記住,在家中時時刻刻播放的那時,也提醒著父親外遇的事實。「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翻成中文是「就算再怎麼一直走啊,就算再怎麼一直走啊」,但這樣的步行,卻是在向陽地的陰暗坡道上徐徐行走。母親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散發深刻隱微的心意,謙和的行為下,卻是家族中控制力最強的核心。她送給媳婦由佳里昂貴的和服,卻是要由佳里不要懷上自己兒子的孩子;她時刻暗示想要坐兒子的車,期盼良多搬回家裡一起住;雖然溫柔地對待繼子淳史,但卻叫他王子,待他親疏又客氣;知道女兒正在算計家產,所以表面和氣實際提防。
但是身為家族的核心,她也明確地知道,她已經失去了那些珍貴的事物,而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得到那些東西。兩個兒子,一個已經死去,一個只有在重要日子才會回來。她眷戀的那些,終將會離去不返。
但每一個家族,大概也就是這樣承載著失去與離別,獲得與重逢的機運吧。在家庭中所發生的這些光與暗的往事與未來,就在煙塵之中,慢慢的消隱。愛過,怨過,恨過,但誰都敵不過時間。日月昇落,時光荏苒,那些話語中的甜與澀淡化,最後釀出來的餘味大抵只剩下一些片段的回憶:晨光灑下來,菜刀篤篤地切著食材,將鹽撒在裝滿燙過豆子濾簍中搖晃的沙沙聲響,以及那些已經無關痛癢,風淡平和的家常時光。雖然陰影仍躲藏在記憶的隙縫。但是持續走著走著,記憶並且忘掉,那些回憶就會被淘選,明淨,最後只剩下澄明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