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史有如藝術史，我們經常可以在新作品的架構中見到舊世界的脈絡。《金鋼狼─武士之戰》引來極端的正評與負評，訴說不同觀影者的脈絡在這部電影中所得的衝擊。

這真的是一部和過去十年X-Men電影截然不同的作品。《金鋼狼─武士之戰》主要描述的風格是一部劇情片，而不是科幻片或單純想要挑動感官的商業電影。懷抱想要看特效與大量超自然打鬥的觀眾而言，這部片肯定會帶來不小的失望。但本片的嘗試，蘊含編劇與導演想要從舊架構中開創新局的企圖，而這種企圖向來都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以《金鋼狼─武士之戰》為例，試圖透過金鋼狼這個異於常人的存在，探討關於人的理念，這也不是新玩意兒，本片埋入了兩部好萊塢作品的創作思路：



一、「超人與人的辯證」：超人為什麼存在？

經典的《超人‧第二集》，超人二的故事中，超人為了愛，選擇放棄自己的神力，想和露意絲一起過平凡人類的生活。這是超人很特殊的性格，超人始終想要成為人類，他偽裝成人類是為了融入人類社會，不願意被當成異類，從未因為自己擁有神力而沾沾自喜。

好一段時間，神力對超人而言是矛盾的，甚至希望被捨棄的東西。露意絲的出現，給了超人捨棄神力的一個好理由。但是當超人發現捨棄神力後，當露意絲被別人欺負，自己空有想要助人的心，卻沒有恰當的能力時。超人才發現，那所謂的「詛咒」，其實是一種「祝福」。

為什麼被賦予神力的不是別人，是我，是克拉克肯特？是金鋼狼，而不是矢志田市朗？為什麼是耶穌，而不是某一位埃及的法老？

《金鋼狼─武士之戰》中，真理子被抓到矢志田企業最後的要塞，變種人毒蛇女對她說：「妳難道沒有想過，為什麼祖父選擇柔弱的妳做為繼承人？」實際上，矢志田市朗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任何人成為繼承人，他心中認為夠格領導整個家族與企業的，只有自己。他對金鋼狼與變種人能力的過度崇拜與對永生病態的渴望，或許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所以上天才不願意賦予他超乎人類的能力。

無論是超人、蜘蛛人、X-Men，超人為什麼存在？不是因為超人擁有「超乎人類的能力」，而是這些人並沒有因為能力而放棄「人的身份與本質中的良善」，他們並沒有因為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而將自己視為另一種存在，而是將能力視為保護自身與他人身為人類脆弱部份的天賦，是上天的祝福，而不是滿足私慾，或將人視為比自己低等的生物。即使不惜與人類開戰的萬磁王，他對人類的態度還是有著若即若離的內在衝突，儘管部份人曾經讓他痛不欲生，但他還保有一點人性，所以X教授始終還是把他當成朋友。



本片中，金鋼狼成了一位和超人（尤其是第二集）類似的人物，他對永生與自己的能力感到失望，將其視為一種詛咒，所以一開始矢志田市朗想要擁有金鋼狼的能力，金鋼狼出於好意拒絕了。但金鋼狼拒絕是因為他從人類的角度看自己的能力，不斷失去親人，不斷道別，他此時此刻只看到能力的壞處；矢志田市朗是從一個非人的角度看金鋼狼的能力，他想成為變種人，成為神一樣的存在，因而不斷遠離身為人的道路，以至於他不惜讓自己成為銀武士：將自己置於一台機器中延續生命，背棄身為人的道路。

面對被虐殺的黑熊，金鋼狼再一次看到人的醜陋，且這時他還沉浸於殺死琴──自己心愛的人的痛苦。但在保護真理子的路上，金鋼狼重拾了愛，並且重新檢視了自己被賦予能力的意義，他看到能力的優點，看到能力之所以賦予給他，而不是那些野心家的原因。

辯證的結論，金鋼狼也是人，只是和人有一點不一樣。本部片的小細節說明了這一點，像是金鋼狼有一點飛行恐懼症、不喜歡有人協助他入浴、碰到語言不通的時候感到困擾、對過往的某些事情耿耿於懷……（不得不說休傑克曼比起其他「英雄」或「超人」的演員，把這些細節部份演得挺到位，增加了角色的複雜度）。

遺憾的是，這部片既然走向劇情片，說得卻不夠多、不夠詳細，假使能擴大至《黑暗騎士》的篇幅與深度，相信能把這個故事說得更好。（如果這部劇本交給諾蘭拍攝，會誕生什麼樣的作品呢？）



二、「西方角度的日本史觀」：武士道與生存的意義

《金鋼狼─武士之戰》的劇情，讓人想起湯姆‧克魯斯的電影《末代武士》，兩片的主角都因為曾經犯下自己無法原諒的錯誤，選擇起浪人的生活，放逐自己，成為矢志田市朗所謂：「沒有主人的武士」。武士擁有過人的能力，特別是殺戮的能力，但沒有主人意味著失去存在的方向與價值，反而變成被世俗拋棄的人。

跟著，兩位主角受到了邀請，來到日本，一個和西方文化迥異，注重「族」、「恥」、「武士道」等精神的異地。他們的能力被看重，有了再次發光的機會。但是此刻主角尚未與過去的，還無法原諒的自我那一部份和解，所以納森‧歐格仁剛開始接下工作，但他只是為了錢，甚至還沒有放棄酗酒的習慣。而金鋼狼拒絕了市朗的請託，表面上跟在雪緒身邊參與告別式，實則隨時準備離開，卻又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

然而，在與日本人的相處中，他們透過一種不同的文化重新省思自我存在的價值。歐格仁看到一個家族的緊密，以及勝元對理想的追求，而東方女性外柔內剛的性格，在在讓他看見自己沈浸回憶所遺失的東西，對一個團體效忠與奉獻的榮譽，對自我理想的追求，以及對人際關係之間互相扶持的溫暖。

金鋼狼則是透過真理子，他和琴的化身──心中的悔恨不斷對話。逃避著自己的能力，以及比放棄求生更難，即無論面對多大的困難都要努力生存下去的勇氣。真理子有如《末代武士》中的小雪，表面上呈現的柔弱，只是傳統女性的禮教的再現，她們內心都有著熾熱的生命力，堅毅的服從自己內心的想法，不輕易偏離。



《金鋼狼─武士之戰》中，市朗之子信玄曾對女兒說：「父親（市朗）在妳的身上看見了他自己。」我想市朗他一方面是對的，一方面也錯了。市朗想要利用孫女的柔弱，成為自己實現計畫的傀儡，而真理子確實像祖父，一旦內心有了一個理想，便堅持不懈。只可惜市朗的理想是虛妄的永生，而真理子是對金鋼狼與家族的愛。

我想起美國社會學家Ruth Benedict二戰時研究日本文化寫下的著作《菊花與劍》，「菊花」和「劍」象徵日本人性格的矛盾，好禮卻又自大，重情義卻又不遜。此書乃是美國政府做為該如何結束與日本之間戰爭的重要參考，經過種種分析，Benedict推斷日本會平和的受降，而最終二戰也在符合Benedict預期的情況下結束。

之所以做出那樣的結論，《菊花與劍》書中，Benedict從投降的在美日本人身上發現他們在投降後非常認真的學習美國文化，對比自己強盛的文化充滿謙卑。這和市朗的作為也很相像，他在金鋼狼身上見到超人的力量，進而無條件的想要擁有。

片中，最讓我同情的角色不是盲從於野心的市朗，也不是莫名被當作犧牲者的真理子，而是被父親拋棄的信玄。按照影片描述，信玄是一位有擔當，也付出大量努力想獲得父親肯認的人物，並且試圖挽救被父親挪用資金於滿足永生私慾的集團，他很努力的維繫團體存在的生計，卻沒有辦法得到認同。他試圖謀殺親生女兒的作為雖令人髮指，但對一個長久被忽視，卻又滿懷責任感想要挽救眾人的一個普通人而言，他的選擇如此絕望而悲傷。

從某個角度來說，片中所有人都是武士，但決定他們命運的是「跟隨什麼樣的主人」。金鋼狼的形象從X-Men第一集就很清楚，他是一個只隨自己心意行事，自由自在的人。

「真正的主人，其實就是自己的心。」一度金鋼狼活得沒有方向，但透過保護真理子的過程，他重新找到自己內心的憑恃。他有正義感，也有對人的關懷和愛，這些都是他想要守護的，無論他逃到哪裡去，都離不開這份本心。而這也是金鋼狼吸引人的地方，我想也是真理子愛上他的原因，他和祖父所說的床邊故事一樣，是一位能帶給人安全感，一位溫柔守護公主的巨人。

除上述兩點，本片和近期上映的《環太平洋》洋溢日本科幻風，環太平洋的人機合體設定讓人想到《新世紀福音戰士》和《鋼彈》，《金鋼狼─武士之戰》則讓人想到大友克洋的系列作品（銀武士讓我聯想起《老人Z》中老人與萬能護理床的設定）。人與機械如何共存，是衍生超越的存在，還是人終將被機械吞噬，這個課題在《金鋼狼─武士之戰》於焉再現。但誠如前面說過的，本片敘事僅僅點到為止，沒有做更深入的描述，無法讓議題引發觀眾更多呼應與省思。

做為一部拿掉最多超能力特效，置入最多情節與回歸人的根本描寫的X-Men系列電影，本片最可惜的就是拿掉的不夠多，不夠大膽，以至於沒有辦法達到《黑暗騎士》開創蝙蝠俠電影新格局的地位。但這樣的劇情片給了休傑克曼將一位英雄角色，在演技上有更多發揮空間的機會，對喜愛休傑克曼的影迷來說，能看見更多金鋼狼的情感層面，也算本片突出之處。



除上述兩點之外，本部戲有幾個設定是我很喜歡的：

片中前半看著金鋼狼因為失去自癒能力，變得像個凡人，喚醒我對金鋼狼不同以往的認識，我意識到，「金鋼狼表面上是個中年壯漢，實際上他的內心卻是兩、三百歲的老人」。但因為強大的能力，使得人們總是以金鋼狼強硬的外在形象認識他，忽略了他內心的蒼老與脆弱。失去自癒能力的金鋼狼，看起來更富有人性，也更容易讓人注意到他內心的部份。

最重要地，「要見證一位英雄的偉大不是看他成功的時候，而是看他如何面對失敗。」任何人一帆風順的時候，看起來都是那麼強大，但面對失敗，面對自己的脆弱，才能真正了解一個人到底夠不夠堅強，夠不夠肩負起責任。

此外，有些觀眾認為雪緒對金鋼狼的感情有點突兀，但按照劇情來看，我卻覺得很自然，真理子會愛上金鋼狼，一部分是因為祖父自小床邊故事賦予的英雄形象，一部分則是和金鋼狼相處中，因為照顧他（毋寧說是彼此照顧）所產生的情誼，就像《倚天屠龍記》中的紫衫龍王。

雪緒長期跟蹤金鋼狼，見過他無數次做的惡夢與和情人生離死別後的悲傷，她早已見過金鋼狼充滿人性與情感的一面，這和她自小被矢志田家撿來當養女兼真理子玩伴的角色，一個實則被世界拋棄的人，外表堅強而內心脆弱的角色如此相近，當她對金鋼狼說：「我知道你每個晚上都在做惡夢。」那份感情來自同情與對保護同類的情誼。

最後，你說這部片值得去電影院看嗎？我想若能和看《全民超人》一樣，放下對過往英雄電影的習慣，當作一部「英雄自我探索」的劇情片去看，應該不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