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性)殖民的(集體)潛意識 劇透
《哭聲》是我最近看的電影裡面,我最喜歡的一部。 我平常最喜歡看鬼片,所以能跟鬼有點關係的,我都愛。 不過「哭聲」厲害的是:裡面的鬼,除了是村莊裡面附身的鬼、疾病, 其實也是韓國受到日本殖民還無法擺脫的潛意識鬼魅。
Whenever, in dreams having an erotic content, a European meets an Algerian woman, the specific features of his relations with the colonized society manifest themselves.
A Dying Colonialism-Frantz Fanon
首先,從一開始「有人死了」的滅門慘案開始,莫名地一戶接一戶人家接連死亡, 特別是在一場火災後開始出現謠傳:自從某個日本人來了,強暴了該戶的婦女, 她因此發瘋,殺了全家後上吊自殺。
男主角鍾久開始著手深入調查此一連串的血案,遇到了一位無名女士對他丟石頭, 然後告訴他說:日本人就是魔鬼;經常見到他,代表你要遇害了。 自此之後,鍾久常常做惡夢,甚至某一天,目睹自己的女兒也開始做惡夢,說:「有位叔叔一直要進門」。甚至到後來,自己的女兒的下體也開始出現皮膚疾病, 性情大變,習慣變得也迥異。
劇情到了這裡,已經可以看到,日本人被塑造成魔鬼,強暴該村的女性,造成家人彼此殘殺。韓國從1910年開始被日本殖民,一直到1945年,其間也是受到武力鎮壓, 以及更重要的,在1919年的三一運動後,大規模的血腥鎮壓後,日本採取文化統治, 培養親日份子,就思想上來著手,延續到皇民化運動,以增進對日本的國家認同。 所以,日本人魔鬼所下的魔咒,其實就是殖民主義控制人心的蠱。這也是為何英文的charm,同時具有 1.魅力 2.魔咒的雙重意義。日本魔鬼的咒語,其實就是殖民統治的鬼魅的借喻(trope),用來召喚(interpellate)並收編(incorporate)他者的工具。
收編的體現,就是在日本人所蒐集的照片和物品。拍照,表示納入收編,英文的capture a shot就是「照相」,而capture就是1.拍(照) 2.捕捉的意思。 當然,這個部分更複雜,在於對死者的照片施法,還有第二個作用:撫靈。 在藉由為死者撫靈,讓死者安息,才是收編的完成,避免死者有怨氣而成為殭屍, 像是死在貨車上的朴春裴。
第二,在殖民過程中,女性其實是很重要的工具。殖民者對當地女性的侵犯,就是殖民主義的刺穿(pen[i]stration)。日本人強暴當地的女性,以及鍾久的女兒,就是殖民主義 的染指(pollution),所發生的皮膚病,就是殖民主義入侵的顯現(manifestation)和隱喻(metaphor)。女性的身體,其實是國族和男性權力的角逐戰場(a battlefield over which racial masculinities contest for power)。女性的身體被污染,就是文化上的「去勢」 (cultural emasculation)。鍾九的男性特質的衰弱,其實在他和老婆車上做愛後, 說他體力不佳,要老婆幫他買藥,就是他將被「去勢」的前兆。
孝真一開始的性情是非常服從鍾久,作為被保護的角色,而在著魔之後,不僅開始反抗 父親,鍾久在女兒面前變得弱勢,連話都說得支支吾吾;另外,女兒突然喜歡吃魚, 這裡顯然暗示著:日本「吃魚」文化已經控制女兒的習慣和思想。
當然,有殖民就要「去殖民」,劇情出現了巫師逸光來驅魔。他的身份一開始就讓人 充滿懷疑:1.他來自首爾 2.金錢主義 3.穿著的內褲(有一幕他換褲子的地方, 也叫做「褌」)和日本人活吃羊的內褲是一樣的。到最後,我們會發現日本人說的「燒掉的照片」其實在他的箱子裡,而且他最後也給鍾九「照相」收編。他就是日本殖民 主義下,被日本收編的勢力,以夷治夷政策。他的假道法,就如偽政權,和日本魔鬼的道術相輔相成,一邊放蠱,一邊假收蠱,真收錢。
和他相近的人是天主教的輔祭,他在日本生活過,是片裡唯一會說日文的人。當然, 會說日文也暗示著:日本文化的收編,皇民化運動的重要成果就是說日文。
所以這也不奇怪,為何日本魔鬼最後在他面前現出原形,然後對他照相,完全收編了他。 魔鬼對他說,如果我是鬼,我不會有肉,但是他有肉。這句話讓輔祭相信了他不是魔鬼,但是其實這裡的暗示:文化殖民的入侵,不是從肉體,而是從思想和「信仰」,這也是 為何「信仰」導致了輔祭和鍾久最後一起落入魔鬼的地獄。
這裡值得注意的是,輔祭所信仰的天主教,對立於日本殖民時期的神道教。本片的場景, 谷城(和「哭聲」在韓文同音),就是韓國史上天主教大規模受到迫害的地方。 輔祭選擇「相信」魔鬼,這裡當然是他受到日本文化殖民的「信仰」。 這平行了,鍾久選擇「不相信」女鬼,其實代表自我文化認同的崩潰。
當然,這樣的結果和鍾久一直以來「信仰搖擺」的個性是相符的,他一開始為無神論者,不相信什麼道術。身為「警察」,為國家權力的象徵,他所代表的是「實質」的 國家權力,所謂的「壓制的國家機器」(repressive state apparatus),但是他要面對的是「意識型態的國家機器」(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收編的力量,從「實質」 進展到了「意識型態」,而鍾久還停留在前段。
拯救女兒的任務,其實成也鍾久,敗也鍾久。在這段期間內,曾經出現一絲希望, 就是日本人被他意外撞倒,(裝)死在路邊。那時候,法術失效,醫院的女兒已經好轉。 但是,鍾久沒有妥善處理,直接把屍體推下山坡,這裡可能是他害怕背負過失殺人的罪 (但這沒有其他證據我就不討論了),反而導致死鬼復活。當然,這裡證實了他的信仰: 有肉有血的不是魔鬼,如果是鬼,就不會死在他手上。但是殖民主義的鬼(spectre), 是從信仰進入化成肉身的魔鬼。
最後的機會,就是和女鬼的交涉,雞叫的典故在聖經裡面,耶穌曾對彼得預測說: 「雞叫兩遍之前,你會三次不認我。」即便彼得當時極力否認,預言依然成真。 鍾久不認女鬼其實將會是救命恩人,就如彼得不認耶穌,信仰失靈。 最後的結果,孝真手弒鍾久的老婆和丈母,就如之前一連串的滅門血案一般, 都是自家人的殘殺(internecine killing),即是殖民主義下同國族人相殘的縮影 (microcosm)。把日本殖民以夷治夷造成的同族相殘,以同家人來刻畫,更能有共鳴 和直接的感受。
最後,其實不管是《哭聲》或是之前我看的《下女的誘惑》,其實都可以看出 韓國電影裡面對於日本(性)殖民的(潛)意識作用。
In the dream, the woman-victim screams, struggles like a doe, and as she weakens and faints, is penetrated, martyrized, ripped apart.
Frantz Fanon
在夢裡,女性受害者尖叫、像母鹿一樣掙扎,當她衰弱、昏厥,被刺穿、迫害、撕裂。 雖然女性是殖民受害的喻體,但卻是男性導演潛意識的創作,縫補編織殖民的 喻依(衣)。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刊登,作者:李冠勳,出處:PTT電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