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愛情》:伍迪・艾倫走入數位的雙面薇若妮卡 劇透
(圖片來源:www.cafesocietymovie.com)
《咖啡‧愛情》(Café Society)從各種層面來看,都是導演伍迪‧艾倫(Woody Allen)創作系譜中別具意義的一部作品。
首先,這是伍迪‧艾倫重返電視圈前的最後一部電影。41年前,19歲的艾倫加入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BC),在成為電影導演前先於電視圈打滾了多年。但艾倫上一部電視導演作品則要追溯回1994年的電視電影《別喝生水》(Don't Drink the Water)了。今年他與亞馬遜(Amazon Studios)合作,導演的電視劇 "Crisis in Six Scenes"(2016)即將播出,可說是萬眾矚目。巧合的是,十五年後復出幕前表演(其上回告別影壇的最後一部演出作品也是伍迪‧艾倫的電影)的該劇女主角伊蓮‧梅(Elain May)的母親珍妮‧柏林(Jeannie Berlin),也於《咖啡‧愛情》中,出演了男主角巴比(Bobby,Jesse Eisenberg飾)討喜可愛、堅守猶太教價值的母親蘿斯(Rose)。
(圖片說明:伍迪·艾倫與伊蓮·梅於 “Crisis in Six Scenes"劇照;圖片來源:Indiewire)
而這走回小螢幕前的最後一部,竟也是伍迪‧艾倫47部電影長片中,首度使用數位攝影機攝製完成的。論及這樣的重大改變,艾倫在訪談中雖顯輕鬆,表示二者對他來說並無二致,都是得透過攝影機構圖進行拍攝(註1),但面對數位時代的全面來臨,50年來頭一回放棄底片又緊接著回歸電視,今年已經80歲的艾倫看來也是難抵洪水猛獸,只能全面棄守,棄守單一堅持,走向異質開放,或者可以說是迎著浪頭正面出擊,如同本片攝影師維多里歐‧史托拉洛(Vittorio Storaro)所言,既然對於數位化無法加速也無法使其停止,不如「以所知來面對("We have to face it with knowlege.")(註2)。」
在這樣一個時代終結的轉折點,伍迪‧艾倫帶著滿滿的鄉愁退回了他的地盤——紐約,距離上一回也已經間隔了六部片。從11年前的《愛情決勝點》(Match Point,2005)開始,艾倫離開了他最熟悉的紐約,先是拍攝了倫敦三部曲,接著又在歐洲遊晃了一圈,十二年來只有兩部電影取景於紐約,其中一部就是今年的《咖啡·愛情》。世界走了一遭,艾倫在正式加入數位時代的同時,可說是也隨者主角巴比一起回到了故鄉。甚至在巴比失落的離開傷心地,返抵紐約之際,艾倫還重現了當年曼哈頓(Manhattan,1979)經典的曼哈頓大橋一景。
(圖片說明:《曼哈頓》中曼哈頓大橋一景;圖片來源:tumblr)
標誌性的大橋在兩部電影間,橫越了伍迪‧艾倫人生的27年,於電影時間甚至在本片是跨越回了三零年代,不論時間如何流逝,大橋依然屹立不搖地看著城市中的男男女女。除了大橋,本片男女主角傑西·艾森柏格(Jesse Eisenberg)與克莉斯汀·史都華(Kristen Stewart)也在重逢後的出遊,乘坐了那被伍迪‧艾倫於《曼哈頓》中嫌棄為老掉牙(corny)的馬車(雖然他還是在馬車上吻了與興高采烈的 Mariel Hemingway);但至於《曼哈頓》裡的崔西(Tracy,Mariel Hemingway飾)去完倫敦六個月後回來,是否真的變成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如同艾倫於該片飾演的伊薩克(Isaac)所擔心的一般,他所喜歡她的那一部分就有所質變了?我們永遠不得而知。我們只能聽著崔西輕聲地要伊薩克對人們有點信心("You have to have a little faith in people."),然後跟著伊薩克淺淺一笑,相信(或者感傷的相信其之不能)並不是所有人到頭來都會墮落(corrupted),有些東西或許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圖片說明:伍迪·艾倫飾演的伊薩克於《曼哈頓》片尾淺淺一笑;圖片來源:www.woodyallenpages.com)
但在同樣的大橋下,同樣的馬車中,伍迪‧艾倫這回在《咖啡‧愛情》中卻是給了我們截然不同的結論,嘆著人生總是繼續向前,人們必然成長改變。一個夜晚,過去就這麼走進了巴比經營的夜店,走回了他的人生,人們不但變了,還變了一蹋糊塗。是艾倫隨著年紀的增長,對人生有了不同的認知與感悟?抑或是如片尾重回兩人初牽手的小餐館時,巴比那句台詞說道的,「我想有些情感永遠不會消散」("I guess some feelings don’t ever die.")?但不管怎麼說,在歲月的洗禮下,艾倫不再如年輕時那般肯定(或只是假裝肯定),巴比說完了上述的猜想,緊接著也疑問道這不知是好是壞("Is that good or bad?")。當然,了解艾倫對人生的悲觀,他的態度或許從來沒有改變過,畢竟今年他也在訪談中透露了當年對《曼哈頓》的失望,倘若不是片商為之瘋狂,才讓經典成為了經典,不然艾倫壓根不想讓電影問世(註3)。
但不管怎麼說,正是人於時間之流摧殘下的無情變化,賦予了本片濃濃鄉愁的基底。整部片彷彿都是為了那最後一幕而拍。好萊塢的五光十色從來就只是伍迪‧艾倫當作幻滅的背景,背景是噱頭,再怎麼穿越時代,重點永遠還是幻滅。許多人拿這樣的幻滅與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的《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相比,剛好費茲傑羅的另一本小說集《帕特‧霍比系列故事》(The Pat Hobby Stories)也寫盡了好萊塢的五光十色,以及各種如片中描述的狗咬狗生態。當然,艾倫對於後者也是不只一次論之,在《愛與罪》(Crimes and Misdemeanors,1989)中艾倫自己飾演的紀錄片導演,就對未來想當演員的外甥女,以一模一樣的形容(dog-eat-dog)描述娛樂圈;而這次艾倫親自擔任旁白,作者之聲也奠基了本片宛若小說體的架構,串起這個猶太家庭的不同故事線。
電影的後半段除了幻滅,重要的當然還有幻滅後對五光十色中那唯一真實存在的念想。於是我們看到主角巴比甚至和與薇妮(Vonnie,Kristen Stewart飾)同名的女人薇若妮卡(Veronica,Blake Lively飾)相戀結婚。伍迪‧艾倫在此毫不避諱的將後者視為一個替代品,絲毫沒有要為這個角色多費心思。巴比求婚時口誤說錯了名字,不禁讓人想起《六人行》(Friends,1994-2004)中糾葛全美國整整十年的羅斯(Ross,David Schwimmer飾)與瑞秋(Rachel,Jennifer Aniston飾)之戀,其中的一個經典橋段即為羅斯在婚禮眾目睽睽之下,竟於宣誓時也將新娘的名字說成前女友瑞秋。巴比可說是幸運多了,不受小插曲影響,與薇若妮卡順利步入婚姻,進而出現了本片第二個三角戀(或應該說是個四角戀了)。兩個薇若妮卡的共存,好比重演著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的《雙面薇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eronique,1991),只是在本片中,那樣感知著世界上還有另一個他者同相思的二人,是身處異地卻在新年之際,流露出一樣朦朧(dreamy)眼神的巴比與薇妮。
而這眼神不只是被演員美好的呈現,更是有賴攝影師維多里歐‧史托拉洛精準的大特寫而得以完美表達。史特拉洛熟練的在全片五個情緒關鍵時刻用了臉部特寫:薇妮首度坦承自己已有男友;觀眾第一次看到薇妮與巴比的舅舅菲爾(Phil,Steve Carell飾)約會,進而認識到三角戀的存在;巴比在海邊毫不自知的向薇妮透露舅舅的用心;中央公園裡兩人互相袒露始終未放下彼此,時時想念或於夢中相會;以及新年來臨,兩人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如此成功捕捉角色們不同時期的心裡變化,大師的安排俐落大氣。特寫又搭配著彷三零年代的柔光,更是讓時代氛圍如實再現。
維多里歐‧史托拉洛與伍迪‧艾倫其實在1989年的《大都會傳奇》(New York Stories)中,就已同為一部電影效力了,只是當時史托拉洛負責的是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導演的片段,二人並未真正合作。本次合作,攝影相對於電影的其他部分/部門,可說是明顯突出,可以想像艾倫相當放任(至少是信任、仰賴)史特拉洛。在坎城首映後的記者會上,當一同被問及問題時,史特拉洛的滔滔不絕,甚至給人一種凌駕於艾倫的主導氣勢(註4)。這樣的強勢表現在銀幕上,令人回想起三年前的《藍色茉莉》(Blue Jasmine,2013),凱特布萊琪(Cate Blanchett)強大的表演也幾乎是要壓過艾倫的作者印記,篡奪成為本片真正的作者。再聯想起艾倫在訪談中常談及,演員選對了,才華洋溢的他們根本不需要甚麼指導。
他也很少會跟演員談話溝通,「你只要告訴他們幾點幾分在哪出現,然後準備咖啡與甜甜圈就可以了。」這就是他自認當導演的秘訣,「找優秀演員來演戲,並且相信他們的能力。」艾倫說自己一輩子就是在「聘請有能力的人來做事」(註5)。本片或許又是一次類似的案例,因著跟不同人的合作,可能激盪出不同的美學火花。雖說史托拉洛的攝影比起布蘭琪幾乎鯨吞電影其他層面來得低調許多,也合宜的服貼與服務著敘事,但觀者依然可辨認出那不時奪目的耀眼光芒。比如一次薇妮在被菲爾甩了之後匆匆赴約,哭著哭著旅店突然開始閃燈,之後與巴比靠向桌邊帶出燭光剪影,整體構成一氣呵成的長鏡頭等,使得觀影也具備著不同艾倫過往作品的另類趣味。
(圖片說明:《咖啡·愛情》中燭光戲一幕;圖片來源:Indiewire)
當然過度的放任可能也會出現不受控制的缺點,比如本片史蒂夫‧卡爾(Steve Carell)時而令人尷尬的表演,確實也反映了選角的失誤。不過該角本來預計由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出演,因其同時忙於舞台劇演出才換角,艾倫甚至重拍了部份片段(註6)。想像若是由後者出演,與傑西‧艾森柏格的對比將更將為清楚,或許也較不會有著卡爾較為丑角化的演出(或刻板印象)﹔另外,克莉斯汀·史都華在海邊聽聞巴比談及菲爾將為了她離開太太的一場戲,也是大大浪費了這個表演空間,尤其在大特寫下,空洞貧乏更是一覽無遺,可惜未能順勢加乘日後選擇菲爾勝過巴比的說服力。
不過在主題上我們仍可清楚辨認伍迪‧艾倫的標誌,不論是猶太家庭背景,或道德倫理的辯證,或存在主義的哲學提問等。但艾倫隨著歲月的確有了不少改變,在人生態度上如前所述,對於存在的一切荒蕪,或電影中的各種事件發展,看來是愈加豁達,望著紐約的夕陽,電影悠悠總結道,一年就怎麼結束了,「翻到下一頁,開始新的人生」("Turn a page, and live a new life.”)。就算人生中的祈禱都沒有得到回應,那也是一種回應("No Answer is also an answer.");而對電影藝術的未來,則也不再像過往執著,如與高達(Jean-Luc Godard)對談時鄙棄電視為家電。除了是自己重新投入,更於投入後深感今日電視製作的難度提升,後悔之際不得不承認電視已不再是五十年前那般("this is not television of 50 years ago"),近年也是佳作頻出(註7)。前者或許是人生智慧的累積與提煉,但後者卻不知為何總給人些許感傷或鄉愁,尤其今日艾倫又拍了一部以古典好萊塢時代作為背景的的電影,好似這名老將也不得不面臨時代殘酷的汰換。
(圖片說明:伍迪·艾倫隨著《咖啡·愛情》首映出席2016年坎城影展;圖片來源:latimes)
但伍迪‧艾倫的老當益壯或許也正提醒著我們沒甚麼好站在原地自怨自憐的,他老人家並沒有在科技變革中淪沒。而相比起兩年前災難的魔幻月光(Magic in the Moonlight,2014),看來本次時代感的成功營造,除了是預算的增加,或許也跟轉向數位有關,至少艾倫也承認得力於數位攝影機,後製時自然有了更多選擇與空間(註8)。桑塔格(Susan Sontag)說:「如果要復甦電影,只能依靠某種新的電影愛戀問世。(註9)」縱使帶著鄉愁,也未必有甚麼革命性的語言創新,但艾倫與時俱進,仍然帶著愛在持續嘗試。
(影片說明:伍迪·艾倫今年最新電視劇 “Crisis in Six Scenes"預告)
註1 摘自2016年坎城影展記者會發言,參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cHS6WcRnFIM/
註2 同註一。
註3 Galloway, Stephen. 2016/05/04, "The Woody Allen Interview (Which He Won't Read)," in The Hollywood Reporter. http://www.hollywoodreporter.com/features/woody-allen-interview-he-wont-889678/
註4 同註一。
註5 艾瑞克‧雷克斯(Eric Lax)著,李昕彥譯,2015,《對話伍迪艾倫》,台北:凱特文化,頁188-189。
註6 同註三。
註7 同註三。
註8 同註一。
註9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陳相如譯,2008,〈電影百年〉,《重點所在》,台北:大田,頁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