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還深》人生要懂得放手

很久沒有一部片子，可以讓我又笑又哭，滿心的悸動。

記得是枝裕和在訪談時，曾表示如果死後遇到閻羅王，被問在人間做了什麼，他會拿出這部片子給他看。或許，只是一個宣傳的玩笑話，但這部片在平凡寫實之中，卻是真有如此力道，讓閻羅王知道人生也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得獎作家的良多在文壇始終不得志，離婚後，在徵信社兼差，偶爾幹些非法勾檔。父親過世後，母親獨居在國宅，渴望著兒孫們的拜訪，為了付贍養費看兒子，良多數次回去想偷錢，卻又拉不下臉。直到他在跟蹤前妻與兒子時，發現前妻另有新歡，家庭事業雙雙一塌糊塗的他，決心用盡心力，把握時間，追回妻兒的心，然而，隨著颱風逼近，一家人在夜裡被迫待在母親的國宅中，他才逐漸體會一切終將逝去。

儘管這次的詩意略減，但是枝裕和依舊保有他純淨樸實的影像與敘事風格，捕捉著小人物的日常，著重在平凡人物的互動與生命的戲劇性，藉此深深打動觀眾的心。打從序場開始，就可以看到非常自然細膩的人物表現，就連良多的出場，搭車、出站、吃麵，幾個鏡頭，毫無台詞，都細膩且簡單地表達出人物的個性與背景。

全片乍看之下，真的是非常「平凡」的片子，就連鏡頭的運鏡也非常的極簡。但只要細看，就足以發現是枝裕和的用心，雖是定鏡，但鏡位與構圖卻非常準確，精准地捕捉人物的表情與動作，配上隱藏於真實之中的戲劇調度，讓鏡頭洋溢著真摯的情感，不是煽情，而是一點一點浸潤觀眾的心。

直白地說，這部電影就只是一個沒用父親的家庭故事，但在簡單的故事之下，是枝裕和的細膩卻是講著我們每個人生的課題。一句「我的人生在哪個地方走錯了？」緊扣著觀眾的心，而「賭博」更是一個隱藏的主題，人生就像一場對夢想的賭博。良多不顧父親的反對，榮獲了文學獎，勇敢追夢，最後卻被現實擊倒，落得妻離子散，拉不下臉向母親借錢，卻又不得不偷錢。我們看過太多的勵志故事，告訴我們勇敢追夢；但現實是，機會是有限的，並不是每個追逐夢想的人都會成功。可怕的是，當我們以為我們走的是正確的，卻在不自不覺中出了偏差，最後越差越遠，而不得不問自己「我的人生在哪個地方走錯了？」

片中良多說不想像父親一樣是個賭徒，卻掩飾不了自己愛賭的個性，不只真的在自行車賽上賭，也在文壇上賭著，偏偏又放不了自己的尊嚴。而兒子在球場上，儘管被抱怨「伏而不打最差勁」，仍舊回了一句「我在等待保送」，也暗喻著祖孫三人的賭徒個性，但真要說他們不好嗎？或許，我們宏觀一點，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想好好「站著，等待一個機會」，只是世界就是這麼殘酷。

全片每個演員的演技都非常自然，毫不造作，而人物互動大多有種幽默的調性，但在那逗趣簡單的對白下，卻有大量的潛台詞，其中蘊含著非常殘酷的無奈與遺憾，圍繞著「賭人生」的結果，而這影響的不只是一個人，甚至是對整個家庭。就像片中良多種下的橘子樹，大家期待它結果，卻始終沒有，良多的母親始終堅信著自己的兒子成才，父親儘管反對良多的選擇卻在他得獎後，將他的作品發送給左鄰右舍，表示會未來增值，但到最後所有的寄望仍舊是一場空，父親窮困而終，母親獨自住在國宅，良多無法帶給任何人幸福，夢想成了謊言。誠如當良多發現兒子也想當公務員時的對話：「你夢想是什麼？」「成為公務員，爸爸你以前的夢想是什麼呢。」「人生敢追逐夢想更重要啦。」當下，並不是勵志，是謊言，是心碎的心虛。

良多的母親雖還等著良多，但她也知道自己沒辦法再等多少年。而良多的妻小呢？他們也有自己的未來，因此也等不了良多了。片中有句台詞這麼說：「對女人而言愛情就像油畫，不是水彩，而是一層一層疊上去，堆疊後，下面那層雖然看不見，但它就是會在那裡。」縱使良多的前妻還是多少疊著那份情感，但昔日的家庭早已成了扮家家酒，身為大人說出來的話語不得不殘忍，「當初為什麼不多努力一點呢」、「大人不是光愛就可以吃飽。」、「我不想再跟你玩大富翁（日語為人生遊戲）」句句戳破著良多的美夢，就連良多問妻子「那個男人跟我哪個好」，她也只回了：「太久了，我忘了。」而這正是渴望保有尊嚴的良多最害怕的事情──被忘卻。

颱風明喻著這場困境，良多與家人被迫待在昔日的家中，共度最後一夜，卻在與母親的對話、與兒子的最後一次玩樂中，找到了關於人生賭局的答案──「要懂得放手」。母親開玩笑地要兒子對她的死法下好離手，卻補了句「人死後再怎麼思念都是徒然」，對於已成為定局的結果，人只能面對，繼續前進，誠如良多的客戶所說「路怎麼轉都是我的人生。」或是他老闆說的「有勇氣成為他人的過去，才是成熟的大人。」賭局一定會結束也一定會有結果，身為賭客的我們不一定會總是贏，我們一定會有所犧牲，也一定會在犧牲中成為別人的過去，能接受這樣，接受這樣的單純，珍惜一切，就能在平凡中找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