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試煉之旅:《屍速列車》 劇透
今年的朝鮮電影再次讓人驚豔。繼《下女的誘惑》(아가씨)之後,《屍速列車》(부산행)又使我們見識到南韓影視工業的創作能量,如此蓬勃地噴發著。且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即便《下女的誘惑》帶有作者電影的藝術傾向,饒富趣味的情節和演出仍獲大眾青睞,使得票房告捷;《屍速列車》當然面向大眾的類型片形式,卻也出色地融入深度的社會性議題,強大後座力足以在劇終後讓觀眾沈靜深思。雖然出發的光譜維度截然不同,朴贊郁(박찬욱, 1963-)和延相昊(연상호, 1978-)兩位導演繳出的作品成就可說是趨於相近:他們都漂亮清晰地說了一個好故事,兼顧票房話題與主題意識,達成雅俗共賞的目的。
我曾在《正義辯護人》(변호인, 2013)影評中提到,南韓電影近二十年來的崛起,已使各種類型片得到充分的發展與支持。作為韓國第一部喪屍片,《屍速列車》無疑又再更擴大朝鮮電影的創作版圖。這或許也是其宣傳上獲得廣大矚目的賣點:發源自歐美的喪屍劇已行之有年,但若將舞台轉移至亞洲地區,又會是什麼樣的風貌(雖然臺灣以前也弄過一部《Z-108棄城》,然而,相信那製片品質讓看過的人都不願再次想起)?一致熱烈好評使得《屍速列車》滿載觀眾期待,而最終我們也心滿意足地走出電影院。事後檢索相關資料,更讓我等觀眾群驚訝的是:原來《屍速列車》是導演用以籌措動畫電影《起源:首爾車站》(서울역, 2016)製作資金的延伸作。延相昊本職其實是位動畫導演!
(目睹《屍速列車》的出色表現,作為故事本傳的《起源:首爾車站》實在令人期待)
不論動畫或真人影像,媒介本身當然沒有深度的高下之別。其間的媒材差異卻不可謂不大。除了拍攝現場根本南轅北轍之外,恐怕連後製剪輯的思維也完全不同。作為延相昊第一部以真人影像攝製的電影,《屍速列車》的完成度以及市場接受度簡直超乎想像。跨足真人電影的動畫導演還有日本的押井守跟庵野秀明,但由於強烈的個人化創作傾向,使得他們跨界操刀的評價每每十分兩極,也有侷限於地方的特色。延相昊手中的素材工具從動畫轉成真人,過程中下了多少苦工我們無從得知,但以結果論,導演明顯已嫻熟掌握這項他初次經營的新語言,為韓國電影注入創造性的新活力。叫好又叫座的雙重肯定,證明了媒介差異並不影響傑出導演的創作才華,更重要的是他們能不能以手上的既有資源,述說一個有效召喚觀眾同理心的故事。
◆硬體:電影工藝
(導演首次拍攝真人電影就能夠掌控如此大規模的場面,足見其在動畫界淬煉的技藝同樣一體適用)
延相昊極其精彩地完成這項任務同時,也保留了動畫本色的獨到趣味。例如說,劇中徐錫宇、尹相華和閔英國三人整裝突圍、鏡頭從側面平行拍攝他們殺出血路的場景;以及喪屍大軍有如洶湧巨浪般破窗灌出的場面,略為誇張的演出都很有動畫影像的特色。這也可以看出導演高度的自覺意識和對影像技巧的充足掌控,讓他得以有機地選擇畫面和聲音最適當的呈現方式。不少人讚嘆本片中倣真的大場面動畫效果,包括喪屍海和失速列車轟撞爆破等等,平心而論,《屍速列車》所展現的動畫特效等級,跟2009年的《大浩劫》(해운대)其實相去不遠。延相昊厲害之處在於,他懂得資源的有效分配使大場面集中火力,並留心取鏡角度以避免特效被容易看出破綻,也因此才能夠以遠低於《大浩劫》的預算成本,達到遠超過其之震撼效果(當然,《大浩劫》過多演出比例放在小人物的鬧劇、劇情節奏和剪輯不佳,也是很大的問題)。
除了動畫特效以外,包含攝影、音樂、音效等硬體方面的處理,《屍速列車》也都達到了高標準。大遠景鏡頭雖然在本片中使用的稍嫌頻繁,但除了於固定時段點出列車(及車頭)的行經所在地,以突顯劇中時間的流動外,特意拉大遠景也拍出了優美的列車外型和鐵道線條,和列車上噁心駭人的喪屍相映成趣,這顯該是導演有意經營的美感衝突效果。
另外不能忽略的是:這可是屍速「列」車,全劇約三分之二場景發生在空間極為有限的車廂上,使得喪屍劇中必備的追逐逃亡、衝突暴亂以及群眾恐慌失控等動態場面,處理起來明顯是更為困難。說到「火車場景+韓國導演」的組合,自然會讓人想起奉俊昊(봉준호, 1969-)執導的《末日列車》(Snowpiercer, 2013)。但該劇是奉俊昊到美國參與的拍片計劃,資金和技術本質上屬於好萊塢。因此《屍速列車》所展示的車廂內動作場面,確實是韓國電影技術的一大突破。清楚明白的鏡頭運動,使得一切快速混亂的場景變化都得以有條不紊的呈現。可以想見要讓笨重的攝影器材在車廂內靈活動作,必須耗費多大的苦心。
(以列車廂為戰場,如何在狹窄的空間完成複雜的拍攝工作,是本片製作的一大考驗)
出色的攝影工夫之外,也有賴適當的聲音製作相輔相成。音樂方面,片中急行快板、不和諧音組成的配樂,用在需要營造緊張情緒的危機場面效果甚佳,足以輕易將不安情緒感染給觀眾。而在刻劃生離死別時所用的悲情慢板小調,雖然也具有相當的渲染力,但部分時候音樂似下得太多太重,少數片段反而對觀眾投入到人物的表演和情緒,有可能產生干擾的問題。整體而言可說效果充足,若再經過細節調整會表現更佳。反倒是音效方面的設計更令人感到驚豔。
例如在全劇最開頭,遭到小貨車撞斃的野鹿死而復生、感染喪屍化的鏡頭,雖然我們可以很輕易猜到那倒在血泊中的鹿必然再度復活,但牠爬起時不自然扭動肢體的怪異樣貌,配上無機質又細碎尖銳的……骨骼摩擦或肌肉斷裂的音效?難以形容的詭譎聲響,確實成功營造出令人不安的效果。又或者如喪屍群瘋狂擠壓車門,一面製造著指甲或牙齒刮損玻璃的唧唧聲,也是相當嚇人的聽覺折磨。類似這樣的音效巧思貼切地融入在全劇大小地方,可說是其營造出強烈臨場感的關鍵之一。
若僅是製作工藝高明妥善,本片恐怕並不能夠獲得如此廣大反響。《屍速列車》雖然是相當偏鋒的喪屍片形式,卻能在大眾間受到熱烈擁護,正因其在喪屍劇框架中包裝了普遍而人性化的情節。而略嫌樣板卻同時特質鮮明的主要人物安排,也更容易讓觀眾在觀賞過程中引發共鳴。
◆軟體:電影故事
(不可測的人心,其實要比眼前的喪屍狂潮還更可怕)
近代的主流喪屍劇在脫離靈異或巫術等神怪色彩後,應當被視為災難片的變形。且為了增加情節說服力,喪屍之肇生往往來自某些特殊用途的生物科技失控所致,這使得喪屍故事的人禍特質被更加強調(某種程度上,也表達了對科學進展的懷疑)。血腥和怪物元素使之具備恐怖驚悚電影的特性,但若了解到「喪屍片≒災難片」的等式,只要劇本沒有拉高層級到國族衝突、政治陰謀等複雜情境,大抵上,喪屍劇多可以「利用誇張的災難事件訴說關於人性的故事」概括定義。《屍速列車》同樣沒有脫離此範疇。
如同前面提到,本劇的主要人物多具備災難片的樣板類型:家庭關係不睦、卻因為遭遇災難而重新確認自己對家人之愛的父親;面惡心善、總是勇於挺身而出的愛家莽漢;只求獨自苟活、並且鼓動人群自利心理的卑鄙煽動者;加上作為被保護者的兒童和孕婦(同時擔當負責營造「被害焦慮」的角色),典型要素可說是一應俱全。除了「事發地點在東亞地區」和「環境以列車廂為主」具有直觀新鮮感外,劇情面而言,《屍速列車》在喪屍劇發展系譜中並沒有顯著突破。但本片優秀之處即在於:其確實將種種看似老哽的內容發揮到淋漓盡致。整體演出和節奏控制得當,使得這一系列並不新奇的人間群像,仍具有強烈感染眾人情緒的力道,堪稱喪屍電影的新範本。就算有部份觀影意見以老哽作為批評,在影評普遍盛讚、各國票房又迭開紅盤的實績下,其實正說明著觀眾並不忌諱老哽,更重要的是將之表現出來的技術和手法,是否確實傳達了一個好故事而扣人心弦。
易於理解又不失象徵深度的人物設計緊扣劇本主題,是本劇足以令普羅大眾深自內省的重點。《屍速列車》表面情節上演著喪屍地獄求生記,心理層面則明顯以創投基金經理徐錫宇經歷過程中的人格轉化為主。描寫像錫宇這樣一位本來自掃門前雪的一般白領,變成甘願自我犧牲以捍衛承諾與親愛之情的守護者,無疑是《屍速列車》的故事核心。粗略分析劇中的主要人物象徵,或許我們可以這麼分類:
.徐錫宇(孔劉飾演):中性角色。汲汲營營於工作事業而忽略家庭,帶有大都會普通人一般的自私冷漠。受到相華的純善影響改變,在本劇演繹著趨向善端的自贖旅程。
.尹相華(馬東錫飾演):絕對正面角色。愛護妻子和兒童,本劇中良心善性、勇敢無畏的化身。負責譴責、啟發中性角色的錫宇,引導其自我發現愛與良善之心。
.客運公司主管(金義勝飾演):負面角色。堪稱本作亂源,絕對自私人物,更煽動群眾獨善其身的排斥心理,使歧視和迫害合理化。劇中負責升高困境與衝突的層級。也是過去錫宇的反面映照。
(扣除掉利用其他人當誘餌使自己活下去的卑鄙行為,客運主管的自利主張還有很多討論空間)
簡單區別出核心人物的劇情功能後,我們得以明白:這其實是一個關於人可以受到環境與他人影響,因而向善或向惡的故事。在前段情節中,錫宇其實是個更偏向如客運公司主管那般,完全以自身權益優先的人。但在被相華當面指責、並目睹相華奮不顧身痛毆喪屍拯救他的女兒秀安後,那份良善正直因此感染了錫宇,才漸漸型塑其爾後人溺己溺的黃金精神。因此,當錫宇在相華犧牲後,將憤怒的拳頭打在客運主管臉上時,實在非常諷刺:他揍的那張醜惡臉孔,其實也是錫宇自身過去的一部分,以及他曾經未來的可能性。若在錫宇身邊的人不是相華而是客運主管,那他極有可能如之後的列車經理一樣,變成「邪惡的平庸」的一份子。或者更壞──列車經理本來以乘客安全為優先,原先要較錫宇更趨向善端。只是暴烈的災難加上客運主管推波助瀾的煽動,「從眾」心理終於也讓他的人性失速墜落,成為恐懼與私我的奴隸。
然而,包括嘴臉最為醜惡的客運主管,我們真的可以理直氣壯地責難第十五號車廂的乘客嗎?事情其實並非如同劇中那乖僻的老太太恨恨一句「這群人渣」那麼簡單。若是設身處地假想自己處在安全地帶,面對來自重災區、帶著未知危險的其他避難者們前來求助,我們真的能不被恐慌吞沒,鼓起勇氣開啟救濟的門扉嗎?那顯然是嚴峻的道德考驗。導演很快就讓第十五號車廂的乘客們遭遇厄運作為報應,當然即時滿足了我等觀眾快意恩仇的報復心。然而站在客觀的立場去評估,那群和客運主管同聲一氣的人們的抉擇確也相對合理。只是合理並不一定合乎道德──假設「道德」蘊含有「濟弱扶傾」意義的話。
(勇敢正直的相華大叔。可惜的是,我們社會當中很少有這樣的人存在……)
十五號車廂乘客的排擠行為值得批判,但那或許才是普遍的人性展現。恐懼與劫難足以從根本改變大多數人的生命品質,最終已無關善惡判準,僅為一己生存。只是在經過《屍速列車》的洗禮後,希望包括我自身在內的大多數觀眾能因之反躬自省,若不幸有朝一日搭上災禍的列車,能不要緊閉大門,而是對需要幫助的其他人伸出援手。這其實也是為了我們自己,不要像喪屍一樣泯滅了良善與惻隱之心,而應該更像個真正的人類懷抱善性,才能繼續正直活下去的動力。
更重要的是,請想起身邊愛你的、你所愛的重要的人,並將心意及時告訴他們。棒球少年英國直到珍熙慘遭感染、在他懷中屍變後,才悲痛懊悔自己為何當初要鬧彆扭不接受珍熙的心意。錫宇和秀安因為危機衝擊而父女修好,重新確認血濃於水的相親之情,卻再也來不及延續兩人更多的共同記憶。所謂患難見真情,只是若能在患難以前真情流露,我們或許就能擁有一個不再悔恨遺憾的世界。這正是《屍速列車》有關愛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