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還深】:壞滅與留存的風雨一夜 劇透
生長在島國,一直對於颱風有種微妙的心情。一方面害怕它來,暴風霪雨造成的災害讓人恐懼不安;但幼時的我一方面竟有些期待。在狂風呼嘯下,做什麼事情都是特別的,緊挨著彼此看著新聞報導,就算是一鍋泡麵也很有滋味。風雨隔絕了日常的外界,家人也顯得距離更近更親。外面的苦難跟自己無涉,反而是自己向前的勇氣。那是幼時的我,展露的某種劣根性。
所以也不訝異是枝裕和在面對自己導演生涯中最貼近自己的作品時,選擇了颱風中的一夜,作為【比海還深】重要的敘事時點,那本來就是壞滅與留存的時刻。從殘缺或失去的特別時刻,來襯托存在的重量,一直是是枝裕和擅長的,所以【橫山家之味】的敘事時點是哥哥的忌日;連續劇【回家】是關係疏遠的父親中風後。主角良多(阿部寬 飾)總是在自己頹唐狼狽的人生中狠狠地掙扎著,試圖抓住一些什麼。
頹唐狼狽的人生可能
這部電影的自傳意味濃厚是毋庸置疑的,拍攝主要場景的東京清瀨市社區,是導演9至28歲居住的社區。導演在訪談中也說,良多的母親(樹木希林 飾)在劇中的台詞,多半是自己的母親曾經說過的話。讓【橫山家之味】的母子班底在自己昔日生長的社區再度合作,我想對導演來說意義重大。根據訪談,阿部寬是個能夠讓是枝裕和容易自我投射的角色,他「越認真就越有喜感,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身上越是哀愁與落魄。」導演讓阿部寬展現的也是平凡的,中間值的情緒。不是經典的悲劇英雄,也並非喜劇人物。那就是路邊鄰近會出現的,某個普通大叔的人生。
這樣的良多大叔,不論是在【橫山家之味】、【回家】、【比海還深】中,都從事相仿的文化相關職業。吃不飽也餓不死,有個情感近似疏離間的家庭,總是掙扎著邁出一步又一步。每一個良多,也許都是是枝裕和的平行人生。而【比海還深】中的良多,大概是導演想要讓我們看到「我如果一敗塗地大概就是像這樣噢」的某一種人生可能。
頹唐、狼狽,用這樣的詞來形容劇中的良多都還算客氣。在這個「我的人生到底哪一步錯了」版本的良多,雖然得過一個文學小獎,但是毫不掩飾自己苟且猥瑣的一面;沒有辦法靠寫作賺錢,成為徵信社的偵探,美其名是在取材,實際上卻利用徵信社的名目偷雞摸狗,多賺一手好去賭博。那是在人生的深淵才會有的思路。雖然良多仍然在掙扎著,努力蒐集自己人生中所有值得留存的片段加以memo,但他卻已經是沒辦法豪邁地說「路怎麼轉,都是我的人生」那樣的狀態了。離婚的前妻與前途光明的男友似乎進展順遂,自己卻付不出贍養費,連買球鞋給兒子都需要向後輩借錢。這樣的大人是每個人都不會想要成為的大人,也是良多小時最不願意成為的大人。因為,那就是昔日爸爸的模樣。
半點心酸半點疼
良多其實並不是一無是處的無用男,除去面對自己欲望的軟弱與不擇手段,實際上他是有才華的。只是因為淪落得很深,才華也成了讓人不忍卒睹的光輝。一幕前妻與男朋友的晚餐談話就為此下了最好的註腳。男朋友舉起高腳杯說,雖然良多是響子兒子真悟的親生父親,但是
「那種社會底層的人物,還是不要見面了吧。」男朋友說
前妻響子(真木陽子 飾)不置可否,而男朋友繼續說:
「老實說,我看了他的作品。該怎麼說,是不到浪費時間啦,但不太懂想要表達什麼。」
響子說:「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
這時響子露出的表情真的讓人難以忘懷。她仍然認同良多的才華,但因為理解所以更加難以辯駁。她既苦澀又為難,為了良多不被理解而不是滋味,但又清楚地知道,昔日的才華對良多來說,反而更襯托出他的不成材。藉由一個表情,一句話,響子半點心酸半點疼的情緒,就這樣輕輕地掠過。
其實不只是響子,良多身邊的每個人都擔心著良多。後輩健斗照顧著良多的生活;姊姊千奈津用戲謔的方式勸告良多,不要再依賴著家人;母親淑子輕鬆地說起把良多高中時種植的橘子樹當作良多照顧,每天灌溉澆水,但不開花也不結果子。連兒子真悟(吉澤太陽 飾)在會面時,都問父親:「錢沒關係嗎?」這種在一派天真裡流露的心疼早熟。
滿是污泥的人生
如果是慣常看到的熱血電影,大概在此時,主角良多就會痛改前非奮發振作,從今以後當個熱血沸騰的好人,但在是枝裕和的電影裡面,不會有這樣的樣板人生,是枝裕和這樣說:
「我並不喜歡主角克服弱點、保護家庭拯救世界這類的情節,反而很想描寫英雄不存在、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髒汙的世界突然展現的美麗瞬間。這種時刻需要的並非咬緊牙關的硬氣,而是可以得到他人協助的弱點不是嗎?」
於是良多的弱點赤裸裸地呈現在觀眾面前。為了得到錢漫不在乎地勒索高中生;幫兒子買球鞋還要偽裝磨損騙取折扣;在響子表露不悅時還掀起響子的裙子。如果良多一直都算是是枝裕和的自我投射化身,這樣的舉動,實際上是赤裸裸地把內心中污穢的一面開放了。當然只是小奸小惡,但那的確是生活在這個世間,一不留神就會踏進的歧路。
那是人生中的颱風。不是那種摧毀一生的巨大颱風,許多時候我們是在屋子裡面聽著外面傳進來的呼嘯與怒吼。苦痛並不會那麼劇烈,但卻與我們息息相關。就是在那些時刻,才發覺自己的人生是結結實實被困住了。出入無門,逃脫無路,有時甚至要擔心那些髒污的泥水翻湧淹沒斗室。風雨不會摧毀你,而只是提醒你,不需要風雨,你的人生也滿是污泥。
因為風雨而困住的一家子,捧著咖哩烏龍麵圍坐在小小的房間。乍看是溫馨小團圓,但實際上也是各懷心思。這個颱風夜,對於母親淑子、妻子響子與兒子真悟都有著不同的意義:
淑子的場合
收斂起平素的伶俐快嘴,淑子一脈的溫馨。一方面也是在這樣的夜晚,獨居的她睽違已久的被兒子與孫子圍繞著。淑子不再像是調侃良多像一棵不開花結果的樹一樣意在言外;也沒有拿著可爾必斯冰說「這種費時間的比較好,不然又會被千奈津家的那些小鬼們吃掉」那樣細微的情緒表達。她輕快詼諧地扮演一位溫柔的奶奶,表面上看起來與響子同聲共氣一起損良多,實際上是暗暗助攻。淑子一邊嘲弄良多:「男人最在意有效期限了」,一邊卻又補了一句:「不論長多大,身邊總是需要有人照料。」好讓響子心軟。淑子甚至還在整理寢具時,將響子與良多的棉被共同鋪在一起,營造親密的環境。
淑子其實是知曉一切不會那麼美好的,她的人生已經剩下不多,但她不想要交友,畢竟「這種年紀要交友,只是增加參加葬禮的人數而已」。她參加了音樂課程,聆聽節制的古典樂曲,與身邊的人維持最小限度的交往,僅僅將自己的重心放在家人身上,雖然冷靜地知道良多與千奈津這一對姐弟,回來家裡的目的不是純粹的關懷自己,而更多是為了自己的老人年金,姐弟甚至互相用同一句話警告母親:「勸妳小心點,他/她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但,那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與女兒呀,所以良多給了淑子一萬元零用錢,就開心地立刻打電話跟家人炫耀,幫著良多撮合響子;知道千奈津覬覦自己的錢財,仍然答應了要幫外孫女付溜冰課的錢。
有一幕讓人初見不覺得特別,但在日後一直記起的,是電影剛開始時,良多與淑子一起吃著可爾必思冰的片段。良多一邊鑿著可爾必斯冰一邊抱怨有冰箱的臭味,淑子輕笑著說刮掉上面就好了。但下一幕,我們看到了在聽完古典音樂後的淑子,在廚房打開可爾必斯的瓶子,倒了兩杯可爾必思,然後再度放進冰箱,才豁然瞭解,可爾必思冰是母親等待兒子的憑證。上面的冰沾染了多少冰箱的氣味,就是淑子等待了多久的證據,母親的心一直有著深深地期待,但她始終沒有明白地表達,只含蓄的在玩笑間、行為間悄悄顯露。
淑子知道,自己的兒子大概不會在自己有生之年成材了,她也明瞭,響子與良多大概不會有復合的一天。颱風來臨的晚上,良多從櫃子拿下千奈津惡作劇放在櫃子頂部的假存摺後,清理著父親的香爐。這時淑子起來了,彷彿知曉良多之前的行為,也彷彿什麼都沒察覺。她扭開了收音機,聽著廣播與良多閒聊。她冷靜地評論過世的丈夫,說他把缺點都怪在時代上,總是在追逐著追不到的東西,想著不可能的夢想,但是
「幸福是沒有犧牲,就得不到的東西。」
沒有說出的台詞是,很多時候,終究是因為不願意犧牲自己,所以得不到幸福。良多不可能得到幸福,是因為他跟過世的父親一樣,追著不可能得到的夢想,也不願意犧牲自己。然而人生那麼單純,比山還高的夢想,比海還深的情感,在現實生活中,都不太可能存在吧。淑子喟嘆著說:「我這年記,從沒有像海那麼深一般的深深愛過人。」但誰又真的這樣愛過呢?那些只存在浮華小說虛構作品中的絕對情感那麼吸引人,大概也就是因為現實中的不可得。那麼,現實的幸福是什麼呢?「就是平凡的共處,人生很單純的。」淑子這麼說。
在最後的最後,也許在這平凡人生中的極致幸福,也就是淑子對兒子說的那一句:
「我漸漸衰老的樣子,你要就近好好看唷。」
這樣的願望了吧。
響子的場合
對於淑子來說,颱風夜是打開心扉的一夜,但對於響子來說,那是告別的一夜。響子明確地意識到,自己跟真悟,大概是最後一次在這個家裡面借宿。時刻意識到自己是局外人,讓響子非常緊張,她提防著淑子的熱絡,疑心淑子跟良多共同設了局,又要盡可能不讓真悟察覺自己的內心,只好努力扮演一個識察大體的前妻,但內心的焦慮與憤怒時不時就會顯露出來。她拒絕了良多一起玩遊戲的提議,不可置信地對良多說:「為什麼我要陪你玩人生遊戲呀?」那不僅是字面上的意義,也是暗指良多把過往的人生當成一個賭博遊戲,而她不想再經歷。在室內私語時,響子也尖銳地對良多憤恨不平地說:
「其實不用勉強。明明是一個月扮一次家家酒,還大言不慚。」
響子當然還記得過往的溫存,但成年人光是有愛是吃不飽的。記憶就像是油彩一樣,層層堆疊上去,並沒有消失,但會被覆蓋。就算響子再怎麼欣賞良多的才華,他沒有辦法給響子與真悟幸福,卻是不爭的事實。連每個月的贍養費都付不出的良多,在離婚以前連對後輩都很少提到家人的良多,就只是個長不大還在依賴身邊人的孩子。響子憑著理性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堅定不疑,就算颱風夜風大雨強,但對於響子而言,風雨早已曾經在心中大作過了。響子冷靜帶點歉疚地對淑子表達,自己再也沒有辦法與良多復合的立場,淑子於是將孫子真悟的臍帶給了響子。對淑子而言,那也是一種明白的意向,告訴響子,沒關係了,雖然血緣還在,但我理解妳想要追求幸福的自由,不要再讓真悟的血緣,牽絆住妳的幸福。
於是在深夜的公園中,響子悄悄地對良多說:「既然下了決定,就放手讓我向前吧。」
良多回答:「我懂了。」
對於響子來說,那是一種終於到來的宣告。她明瞭自己終於能夠告別這裡,告別過去的關係,當然情份還在,可是,終於可以再度往前踏出一步了。
真悟的場合
對於真悟來說,颱風夜則是回憶的一夜,在日後,那些片段會不斷地重溯往返。真悟早熟的心靈隱隱察覺到,媽媽響子要追求新的人生了,他也知道,在大人們的風暴中,自己其實無能為力,但颱風夜是個奇妙的時間點,在夜裡的章魚溜滑梯洞中,良多說起自己曾經跟爺爺在颱風夜跑到這裡,看著外面的風雨吃著零食,好像就不再需要面對各種擔憂與煩擾了。真悟雖然年幼,但對於良多的評價大體是客觀的。在溜滑梯洞中,良多再度問起真悟想要做什麼,作文寫得這麼好,要不要當作家呢?你不想像爸爸嗎?
真悟回答:「我想要當公務員。」
聽到了這句話,良多沉默了一晌,因為那句話,也是良多小時候的心願。以前多麼渴望自己不要成為像是爸爸一樣的角色,沒有想到時隔多年,自己卻完全成為父親的翻版,成為了自己兒子不想要成為的角色。「你跟爸爸沒有什麼不同。」姊姊千奈津的話,這時大概就浮現在良多的腦海中了吧。
然而他知道,自己的人生本來也不該是真悟的未來吧,那實在是充滿了苦澀。僅此一夜的家庭時光,在溜滑梯洞中吃著零食,製造著那樣特殊的回憶,大概也就是良多能夠為真悟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在那限定版本的家庭時光,最後停留在一個讓人心暖的情節。在風雨中,真悟發現良多買給自己的彩卷掉了,而那些彩卷承載著能夠讓三人一起再度生活的夢想。爸爸良多、媽媽響子與自己,在風雨的夜晚,在公園到處來回尋找著彩卷,雖然被雨淋濕了,但還是堅持著努力尋找。良多與響子,甚至連真悟都知道,其實彩卷只是一個虛幻的夢想,但是追著彩卷的過程,好像三個人的心,也朝著一樣的方向了。
壞滅與留存的風雨過後
風雨過後,草地上一片新綠,颱風遠離,結界也解除了。回到了日常生活的良多還是一樣地狼狽不堪,淑子等待著一個人的老後,響子與真悟則要往自己的新人生前進。大家的方向都不再相同了,但在記憶中,仍然留存著颱風的那一個晚上吧。良多終於有勇氣成為他人的過去,讓自己接受了現狀,就算假想自己志比天高,情比海深,那終究也只是理想。時光開始流動,日子繼續流淌,在這風暴之後的清晨時光。
無論如何,家庭的回憶,是不會僅屬於一個人的。是枝裕和的家族回憶成為他的作品核心,讓一個又一個的良多為他說出不同的家族記憶,那是他自己的,也是屬於觀眾的。沒有遠大志向,愛得不深刻,那又如何呢?夢想與深情,這種絢麗的字眼與自己無關,那也無妨。總有些什麼壞滅了,但也有什麼留了下來,堅定不易。只要篤實地一直走著,一直走著,不用等到風暴來臨,也可以尋訪到自己最珍視的寶物。陰影有時,光明有時,那就是在這有點髒污的世界上,偶爾造訪的美麗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