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弱相殘有時盡:《兩天一夜》 劇透
這是個簡單卻最貼近生活的故事。儘管達頓兄弟(Jean-Pierre Dardenne & Luc Dardenne)極度樸實節制的掌鏡風格,對大多數人而言可能稍嫌沉悶。完全排除掉戲劇性的因素,沒有配樂,沒有炫技鏡頭,卻也使得《兩天一夜》(Deux Jours, une nuit, 2014)的情境趨近於完全真實,尤其對廣大勞工階級而言,珊德拉的遭遇莫不令人感到隱隱焦慮:因為當中種種極有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只要勞資雙方永遠不能以真正對等的立場互動溝通,也不存在有效監督裁量的公家單位,資方操弄手段損害勞方權益的事情將層出不窮;而勞方為了爭取資方提供的有限額數利多,也將弱弱相殘,永無休止。
在此不得不對珊德拉的老闆埃蒙之奸巧感到嘆服。若是他直接要求珊德拉走人,很可能會遭遇到廠內其他跟珊德拉較為親近的員工聯合抗議(「她的病不是好了嗎?為什麼不讓她回來上工……」),甚至連那個在劇中將珊德拉拒於門外的「昔日好友」,也要跳出來幫她說兩句話。但埃蒙卻讓員工們自己表決珊德拉的去留,相對於珊德拉的工作權,天平另一端則是其餘員工的獎金發放與否。效果十分顯著:為了那一筆一年份的電費和煤氣費、兒女教育資金、房屋裝修費……,珊德拉失去了她絕大多數同事的支持。
只不過是為了每人一千歐元的獎金。
對於埃蒙設計的這項表決議題,沒有人質疑其合理性與適法性當然頗啟人疑竇。很可能這項獎金並非定期的通常給予,而是埃蒙為了逼退珊德拉所做的特別支出。這也突顯出埃蒙確實擁有當老闆的才能:他深明勞工團結將對其榨取人力的目的造成不利,是以藉由金錢的利誘有效遏止了員工團結的可能性。將命令、告示與威嚇的權限交到廠區經理馬克手上,也是十分高竿的作法:這讓埃蒙本人隱身其後,員工的不滿與怨恨只會集中在馬克身上;但狐假虎威的馬克身為埃蒙的白手套,面對轄下部屬的厭惡根本不痛不癢,他只要適時奉承上意、幫埃蒙背鍋,埃蒙也就會讓稱職的馬克繼續站穩要職。基層人員則將繼續被他們這惡質的組合壓榨著,並能夠輕易地讓任何他們意圖排除掉的人力去職,就像珊德拉一樣……。
(直到尾聲前才登場亮相的馬克,令人恨得牙癢癢,但他也不過是老闆的打手罷了)
劇中還有一個令人好奇的癥結點:珊德拉作為正式員工,在非自願情形下遭受沒有預告期的解職令,埃蒙難道沒有觸犯該國的勞動法規?珊德拉是不是應該向勞檢單位申訴、對原服務公司進行檢舉,將能得到更好的補償?達頓兄弟出身比利時,本劇顯然是導演就比利時的高失業率有感而發。基於反映現實的立場來論,珊德拉沒有向公部門申訴,很可能是由於比利時的勞動相關部門職效不彰,民眾對公家機關不信任;或因為勞動立法在懲罰方面的條款威嚇性太低,埃蒙非法解聘珊德拉所會遭受的罰則,還可能遠低於繼續聘僱珊德拉將支出的成本。
就跟我國一樣。
更有甚者,或許珊德拉認定:就算她循一般管道向公正第三方提出申訴,也很難在勞資調解過程中獲得應有的損害利益回復──只因為她的憂鬱症。埃蒙可能會以珊德拉治療-休職期間影響其業務為事證,再如同投票過程以獎金利誘,讓其他員工針對珊德拉的身心狀態做出不利證詞。也或許埃蒙根本什麼都不用做:對身心障礙者的歧視和權益無意識的剝奪,在文明的社會猶是屢見不鮮。珊德拉的憂鬱症病史(而且尚未事實停藥),極為可能讓勞檢單位的心證偏向資方埃蒙。我們卻很難說自己面對身心障礙者不存在隱形的歧視,只因為我們缺乏瞭解,無知恐懼,並且不能同理……。
也因此,全劇最令我感觸良多的,不在珊德拉冒險過程中心靈的成長轉變,也不在義利抉擇間所突顯的人情冷暖,倒是珊德拉的丈夫瑪努作為妻子的心靈支柱,其耐心與關懷實在令人感動。也彰顯出家人不離不棄的陪伴,對於心理疾病患者是多麼關鍵的一帖良藥。即使面對珊德拉情緒性的言語、臉色,瑪努始終一貫溫柔呵護,他本身絕佳的情緒控制,簡直都要讓人有點懷疑其中的真實性了。但或許唯有這樣個性的良善之人,才能夠提供憂鬱症伴侶所需要的依賴吧。
(作為珊德拉的不論是生活上或心靈方面的依靠,瑪努的耐心與呵護都十分令人敬佩)
然而,瑪努讓珊德拉獨自去進行說服各個同事放棄獎金的任務,其作法當然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如此屈辱的行動對於憂鬱症患者而言,難道不會因為其中的心理壓力,形成病情加重的致病因子嗎?從正面的角度思考,瑪努或許從照顧珊德拉的經驗得到啟發,認為讓珊德拉多方接觸眾人、進行人際溝通的活動,對於她的病況將有明確的實質助益。事後也證明,這樣的判斷有其道理。但若珊德拉過程中遭遇到更多的打擊,使之病重到喪失行為能力,又該如何是好(事實上,珊德拉在劇中也的確一度吞食大量藥物,似乎意圖輕生)?
這或許也說明了基層勞工家庭的無奈:房屋貸款、撫育兒女的經費等負擔,並不容許珊德拉就這樣放任工作權被剝奪。即使抱病,她也必須去試圖挽回。當然,反過來說,其他同事的狀況也一樣:他們的家庭狀況也不容許獎金被剝奪。儘管他們並不像珊德拉的遭遇那般緊迫。
也不盡然,珊德拉最後拜訪的阿方索,明顯會是家庭處遇要比珊德拉更困頓的人。作為非裔移民、基層技術勞工的阿方索,很難想像他們家庭在白人社會能得到多平等的待遇。但同時,阿方索也是珊德拉造訪對象中最善良的一位。「上帝教導我,要幫助遭遇困難的人。」作為定期契約制的約聘勞工(週薪才一百五十歐元……),阿方索很可能會在工作場所遭到排擠,或於次期換約時失去工作,只因為他逆拂上意,為珊德拉的續聘投下贊成票(「明明只是個黑鬼還那麼囂張!」或許會有這樣的攻擊);儘管如此,阿方索仍然答應了珊德拉的請求。達頓兄弟此筆無疑是既尖銳又溫暖的諷刺:人的善與惡、同情與自私,並非取決於人種和膚色,而是在物質之外,是否有足以支撐你信念的信仰。那樣的信念同樣可以感染他人,使人一同向善。我以為那正是珊德拉最後放棄埃蒙的條件交換、毅然接受離開結局的原因。
(善良的阿方索。從背景推敲,其實他可能身處在比珊德拉更需要幫助的處境之中)
珊德拉之所以拒絕埃蒙的復職提議,表面上是因為她知道那會以阿方索的聘約作為交換。然而,經過阿方索那樣儘管畏懼卻仍然勇敢的善意,我相信就算要被交換解職的人,是那些對她投下反對票的其中一位,珊德拉也不會願意接受這樣的條件。這一路遍嘗苦辣酸甜的旅程,已讓她無比深刻體會到同理精神與關懷他人處境的重要美好。從她堅定地離開埃蒙辦公室、最後並露出釋懷的笑容,我們知道:就算珊德拉一時失去了工作,她們家一定也能好好的過下去。
「我們打了一場漂亮的仗。」和她們在車內聽到的廣播歌曲:「La Nuit N'en Finit Plus」(夜晚似乎不會結束)不同,屬於珊德拉的夜晚已經結束,她獲得更多的是家人的愛與諒解,以及禁得起考驗的堅定友情。前路也許如常地並不平坦,但只要有家人、朋友在背後撐持,她的心已將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