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原樹海》:辛口定食的復原可能 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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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坎城影展,當《青木原樹海》播畢,試片的媒體記者們紛紛不客氣地發出了噓聲。這也不意外,當「葛斯.范.桑」、「馬修.麥康納」、「渡邊謙」的名字排列在同一個製作團隊名單裡,並且宣稱將共同合作一部跟日本著名的自殺森林「青木原樹海」有關的電影,使這部片在還沒播映之前,就已經有了太多期待。所以在播映完畢之後,記者們發出失望的噓聲,大概就是這部片「成功地激怒了所有人」的證明。隨意在網路搜尋,惡評就像是青木原樹海裡殘留的遺物一樣多不勝數。
《青木原樹海》真的有那麼糟糕嗎?我想平心而論,這部片大概就像是吉賽佩托納托的《愛情天文學》(The Correspondence)一樣,觀眾始終不能相信拍出《新天堂樂園》、《海上鋼琴師》、《寂寞拍賣師》的導演,會拍出這樣一部純真無邪如繪本,浪漫奇情如民初情詩的電影,因此在《愛情天文學》上映後,並沒有得到太多好評。
在缺憾馴化去澀之後
擁有複雜心靈深度如《心靈捕手》、《大象》著稱的葛斯.范.桑,交出這樣一部情節與結構早在開演後十分鐘就昭然若揭的電影,就像是觀眾期待懷石料理卻端出麻婆豆腐定食一樣,不是不美味,但的確是期待程度相當大的落差。
在噓聲之森的葛斯.范.桑似乎有些灰頭土臉,面對眾人的質疑,他這樣說:
「我過去的作品也曾經在坎城經歷這樣的爭論,那時的狀態更加劍拔弩張。現在做出結論為時尚早,也許之後會有不同的想法出現呢?」
在觀影之後,我面對這一句話,還是有些遲疑。有些電影的缺憾是明擺著的。但是總有某一種特殊的氣味,讓那些電影徘徊在心中久久難忘。時間吞食了那些黑暗電影廳的影像片段,加以馴化,去澀,最後的餘味,也許就是定輸贏的關鍵。
那麼,回到原來的問題,這一品重口味的麻婆豆腐定食,是美味的作品嗎?
這個問題,我想我可以比較肯定的回答。把葛斯.范.桑的名字遮去,忘記馬修.麥康納、渡邊謙曾有過的眩人的演技經驗,重新審視《青木原樹海》,我想可以發現,這是一部稍微被低估的作品。在攝影與音樂方面,都有超乎預期的水平,音樂雖然佔據聽覺的程度稍嫌有些太過,但不致煽情到意圖操控觀眾的淚腺;攝影畫面與燈光運作更是這部作品相當精彩的部份。從林隙透出的光彩,雨中的蒼鬱森林,無止盡而多層次的綠。幾乎電影取的每一景,都是讓人倒吸一口氣的接觸極限,擁有無根,茫渺卻美麗的絕景。
終末與寂滅的絕境之森
在故事主題方面,雖然情節的發展非常容易猜測,但是除了結束關係的方式是以突發絕症與車禍意外作為便宜行事的劇情發展之外,其他的情節倒也不能以「濫情俗套」完全概括定論。導演所呈現的某種俗常,雖然就是世間的某種普遍的眾生相,但不論是婚姻關係的觸礁,或是面對苦痛想要放棄的心情,大概都是每個人可能會遇到的絕境。畢竟,蝙蝠俠裡的小丑也這樣說:
「只需要一個糟糕的一天,最理性的人也能成為瘋子。」
如果可以選擇,男主角亞瑟(馬修.麥康納 飾演)大概也不會想要選擇進入樹海了卻一生吧。可是冰裂的婚姻關係出現和解的跡象時,突如其來的重症讓本來已經決定離緣的亞瑟痛失所愛,因此他選擇了自我了斷。這當然不會是什麼摯愛殉情的深情戲碼,而是瑞蒙.卡佛筆下的浮世家庭。雖然擁有的悲劇糾葛那麼通俗,但是那樣的生活就像是沛然莫禦的洪流,難以抵擋。甫出現和解的契機就急速地衰敗,連人生都開始懷疑的時刻,亞瑟終於走向了這一座暗示著終末與寂滅的森林。
這一座林相單一的森林,容納了擁有各種複雜的心境,懷抱破滅欲求的人們。雖然最近與自殺有關主題的電影,很巧合地都以日本作為拍攝場景(例如前一個月的《心的靜寂》),但是「青木原樹海」是不一樣的。在富士山靈嶽之下,這一片地脈蘊含礦藏的森林地帶,難以使用指南針指引方向,也因為地形一致,一進入森林,就很難出來。這是一片綠色的迷宮,提供給無意尋找出口的進入者。
許多觀眾可能會覺得導演拍攝手法太過幼稚,在森林裡東安插一些遺物,西擺放一具屍體。但其實那並不是導演的設計,而是這座森林的現實模樣。在每年定期淨森的過程中,大量亡者的遺物與遺體在這座森林的沈積,雖然荒謬地不像是現實場景,但那卻是青木原樹海的真實。
表象下的異事見聞
但是,這一直都不是部跟自殺有關的電影,雖然開始的形式是自我了斷,但其實導演有在訪談中表示:
「這部電影並不是真正想要講自殺,而是在講兩個靈魂彼此攙扶的故事」
從劇情的發展,可以發現導演所講述的兩個靈魂,也許是亞瑟與亞瑟的亡妻瓊安(娜歐蜜·華茲 飾演)。雖然亞瑟被同在森林尋求自殺的中村(渡邊謙 飾演)激起了求生慾念,但是中村在劇中的許多反常舉動都暗示著,他其實並不是真實世界存在的人物。在亞瑟得救後,調查發現,中村宣稱進入的時間,並沒有任何人進入青木原樹海。他彷彿是有目的地接近亞瑟,陪伴他,引導他,甚至以歌曲預言教導了亞瑟得救的單詞「階梯」。
「在這裡,事情並不如表象」,亞瑟被中村這樣告知。人們在尋求終極時,往往會見到並非常世所能見聞的事情。因為中村的狼狽求生,亞瑟起心動念決定幫助對方離開森林。雖然憑藉這樣的動機,亞瑟就可以對初識的中村不離不棄,是有些牽強。不過隨著劇情的發展,可以發現亞瑟的心中其實仍有遺憾,他尋求的大概不是自殺,而是亡妻能夠接收到他的懊悔與思念。
彼此攙扶步向的不同歸所
在冰冷的雨夜,亞瑟終於吐露心聲。因失業與外遇造成的齟齬,使本來其實在意眷戀對方的亞瑟與瓊安,成為彼此傷害的怨偶。這是旁人眼中的表面景象。但是亞瑟在雨夜時說,失和真正的面目是,就算仍然心懷溫柔,也都不願對方發現:亞瑟會在瓊安的茶葉罐剩下的茶葉不多不少時幫她填滿,這樣她就不用感謝亞瑟;瓊安會幫亞瑟燙好襯衫,掛在衣架的後方,這樣就不需要讓亞瑟感謝。兩人的心情其實是很靠近的,但是連和解的理由都不願意給。他們知道,讓對方發現自己對彼此的好意,就能夠重新開始面對關係的疏離與衝突,但是他們不願意。
吵架吵到最後,衝突的本身反而成為關係維繫的連結,亞瑟跟瓊安大概都很害怕吧,如果一方終於這樣一點又小又溫暖的事情,決定鼓起勇氣面對關係,是不是就會終於宣告關係的終末?那是一種微妙的心情,除了疏離之外,沒有什麼關係能夠聯繫彼此,乍看很遠的兩人,卻又執拗地異常接近。他們彼此傷害,相互依賴,而並不想分離。
但是當命運將要拆散彼此,逼迫他們正視終將會有告別這件事情時,相愛的兩人還是做了所有的努力想要挽回。那是所有面對重症時,親近的人會有的反應。不願意的別離終將來臨前夕,亞瑟與瓊安渡過了他們人生中最緊密的一段時光。
但還是會有遺憾吧。亞瑟說起他前來青木原樹海的原因:
「我不是因為失去他,也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罪惡感。」
畢竟他連瓊安喜歡讀的書,最愛的季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都來不及得知啊。
在這座不可能的森林裡,亞瑟卻彌補了之前的遺憾。中村倒了下來,再也走不動的時刻,亞瑟搖搖晃晃地要為中村去求救兵。中村用顫抖的雙唇說:「謝謝你照顧我。」作為瓊安代言的中村,所說出的那一句謝謝照顧,大概就是因為「這座森林留住了她」,而說出的瓊安真心吧。在亞瑟歷經迢途回到原來中村息止的地方時,沒有見到屍體,而是發現了一朵據稱鬼魂經過時會留下的蘭花,也是一個明白的徵兆。從今以後,亞瑟不需要再為罪惡感所苦,兩個彼此相繫的靈魂,因為在這個絕境森林的吐露衷心,而彼此攙扶後,分別懷抱著一樣的心情,終於能夠前往不同的歸所。
辛口定食的復原可能
在這部片中,越到片尾,越能發現導演在這部戲中暗藏的小小靈光。雖然讓人詬病的韓劇式發展(突發罹患絕症,治療過程發生驚險車禍)讓人無法接受。但是我還是願意接受這部片子還是傳達了某一些精巧動人的小細節。例如中村宣稱的妻兒名字,一個是黃,一個是冬。那分別代表顏色與季節的意思,也是亞瑟在瓊安因為車禍意外死亡前,來不及得到答案的問題;在森林裡落下的包裹,也在日後輾轉寄回,裡面是瓊安最愛的書籍《糖果屋》。
當然,這些小小細節並不能拯救整部電影,就像是一件小小的奇遇並不能拯救亞瑟的人生。但是就像是茶葉罐裡被暗暗添滿的茶;衣架後偷偷藏匿的洗燙好的襯衫;森林中綻放的那一朵蘭花。就算只是如同麻婆豆腐定食的重口味日常料理,也會有止飢復原的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