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藉口》行經死亡幽谷,生命依然漫漫前行
日本女導演西川美和的新作《漫長的藉口》看似有如其師是枝裕和的作品那般圍繞著家庭、以孩子為重要角色的皮相,實則內裡有其對人性的獨到省思與細膩觀察,雖是一位女性導演,但其創作中的角色多以男性為主,且相較於是枝裕和電影中的男性角色多是無傷大雅的執拗、軟弱,終究是在光的這一邊,西川美和作品中的男性角色,則多了些暗面的成分,遭受磨難以後,才在過程中逐漸淬煉、琢磨出良善的光輝。
《漫長的藉口》的故事從一場死亡車禍推展開來,人氣作家衣笠幸夫(本木雅弘飾)的妻子(深津繪里飾)不幸在這場與好友出遊的遊覽車事故中過世,但做為丈夫的幸夫,卻從頭到尾沒流下半滴眼淚,甚至在妻子發生事故的當下正與年輕女學生在家中翻雲覆雨;他是一位在乎自己比在乎任何人要多的男人,導演透過許多小細節,例如服裝打扮、接受記者採訪時在鏡頭前後的言行不一致、網路搜尋自己的名字看輿論對自身的評價,以及在開始的第一場戲中,他告誡妻子不要在公眾場合直呼他的名字,因為他的名字並不好聽。
那是一場鏡頭設計精采的戲,鏡頭特寫拿著剪刀俐落剪髮的妻子的手,兩人之間瀰漫著理髮師與客人之間欲言又止的微尷尬氣氛,鏡頭緊貼著人物,使人受限景框看不到周圍的環境,電視的音畫之後才是一個室內的場景,原來這是居家客廳,伴隨著談話,我們才知道這剪髮/被剪髮的兩人是夫妻,一對愛已從兩人髮梢、指縫間悄悄流逝的夫妻。
相較於幸夫對妻子死亡的「無情無感」,另一位同樣遭遇妻子死亡的大宮,反應則如一般人遇到死亡那樣痛哭失聲,不僅在公聽會上情緒失控、亦反覆聆聽著妻子死前的最後一封語音留言捨不得刪去,面對死亡,面對失去母親的一對年幼兒女,大宮不知道如何放下,也不知如何應對。
循著親人死亡,帶出兩位面對死亡反應截然不同的男性成長故事。導演西川美和自承這故事的出發點乃是日本三一一地震過後,那許多天人永隔的悲劇,不得不令人思考倖存者面對逝去者時的心情,當亡者離開人世之後,餘下的生命該如何面對?是否曾有過黑暗、令人脆弱的時刻,如同幸夫在湖畔失控大吼的認為妻子的死亡是種詭計?
西川美和將埋藏得這般深沈的痛苦自黑水中撈起,攤開在大宮家的兩位孩子真平與小灯面前,賦予年輕生命神奇的感召力量,因著這兩位孩子,大宮必須走出喪妻之痛,咬著牙繼續開貨車賺錢養家;而幸夫則在與孩子相互作伴的過程中,體會到生命中有些事物是比自身還重要的——亦或者說,相較於以往的他,總是對外表現出胸有成竹、高人一等的樣貌,但其實內心是自信心不足、缺乏與社會連結,反而在妻子過世後,他才真正走出自己的舒適圈,參與了他長久以來總是缺席、她所構築的生活。
那場夏日海濱戲水的戲,深津繪里飾演的妻子宛若幽魂回返,幸夫遠遠地望著妻子,好像他離她又更近了些。這是這部充滿生活感的電影最具魔幻力量的時刻,在實際的情況中,幸夫從未跟著妻子與大宮一家相處,那張妻子與大宮一家出遊的合照,靜靜地在客廳一隅說明了一切;《漫長的藉口》的電影海報,則是這個魔幻時刻的最佳見證,一場在電影的現實中沒有發生過的場景,西川美和雖然冷靜而深沉地剖析人性,卻浪漫地在電影海報中讓這兩家人團聚。
日本三一一地震、福島核災過後,不少創作者在此巨大傷害之下淬煉出優秀的電影作品,從第一時間趕到災難現場的拍攝紀錄的紀錄片森達也《311》(2011)、松林要樹《相馬看花》(2011)、藤川佳三的《石卷小學避難所》(2012),到園子溫的《希望之國》(2013)、最新的《正宗哥吉拉》(2016)乃直指核災與人類生存的關係;岩井俊二的《被遺忘的新娘》亦自三一一震災有感而發以探問生命的無常,而西川美和的《漫長的藉口》則將目光放置在死亡過後,被死亡碾壓、遺留下來的生命該如何繼續,特別是呈現出往往在家庭生活中缺席的日本男性,在妻子過世之後,如何調整自身位置讓失衡的家重新找到平衡、找到繼續生活下去的動力;生命,在逝去之後才在摸索的過程中重新找尋,「人生是『非己』」,一如幸夫在筆記本上泫然寫下的這幾字體悟,似是對銀幕內外世界的鼓舞與提醒,這會是無止盡的,漫長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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