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隧道》被救與自救、緊張與幽默的韓式調和 劇透
重大災難發生,有人受困,這是南韓電影《失控隧道》(The Tunnel,2016)開場不到5分鐘拋出的前提,接下來呢?
受困很能激起觀眾的同理心與好奇心。兩種發展路線的極端:一種把視角放在受困者,講他或他們怎麼自救,受困而能自救,意味他或他們仍有有限的資源或可動性,險象環生的脫困過程,往往激發出不向命運低頭的求生意志或英雄氣勢;另一種是受害者真的沒法動,只能被救,變數不大,電影把視角放在外圍如何搶救,但這過程肯定阻礙重重(才能應運而生戲劇張力),並往往藉此展現社會批判的一面。
前者範例如席維斯史特龍(Sylvester Stallone)主演的《十萬火急》(Daylight,1996),化學油罐車在跨海隧道內爆炸,導致多人受困,雖然史特龍的角色不全是受困者——他是自願進入坍塌隧道內成為受困者,帶領眾人脫困——但這只是增添英勇氣派,可說是典型的「明星電影」(star vehicle)操作。後者範例如好萊塢大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當年遭冷落、如今備受肯定的黑色電影《倒扣的王牌》(Ace in the Hole,1951),講一名記者為了炒作有人受困坍方礦坑的新聞,讓簡單的搶救行動延誤多日,拿人命當獨家,由「炒作」變「製造」,更在多方勢力介入後,走向他始料未及、無法掌握的失控局面,堪稱砲火最猛烈的新聞題材電影。
至於《失控隧道》,大半部分是「被救」,後面有一些「自救」。
有趣的是,韓文原著小說基本上就是「被救」。我不懂韓文,沒讀過原著,但從一些文章的整理可知,原著的主要行動者與視角是妻子,講汽車銷售員丈夫被壓在隧道下後,她如何四處奔走、碰壁、吃軟釘,也延展出「為了一條人命要付出多少代價」的爭辯,同一時間,丈夫逐漸意志消沈,生命枯萎,最終走向悲劇,而悲劇性也更加強批判力度。兩種路線的抉擇,原著看起來態度是堅決的。電影則在視角上做了很大的改動,被救與救人都想兼顧,不拘泥於哪一方,等待被救的汽車銷售員(河正宇飾演)、妻子(裴斗娜飾演)和努力救人的搜救隊長(吳達洙飾演),是最核心的三個角色。空間與時間,基本上落在隧道內外的搶救天數內。
左為《倒扣的王牌》主角、好萊塢性格男星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
各抓一把的平衡路線,是好事嗎?或,若無關好壞事,該問的是:有何考量?
對於一部高成本商業片來說,盡可能吸引各方觀眾,無論以明星魅力或角色認同,背後有難以違抗的成本壓力。而且以韓國商業電影慣有的敘事節奏之快、轉折之多,要讓一個開場5分鐘就讓主角被埋的片能撐126分鐘(舉個對照組,《十萬火急》片長115分鐘,約15分鐘左右才切入正題,讓災難發生,這是90年代甚至當今好萊塢的慣用節奏),得有足夠的敘事資源來碰撞出一連串事件,帶給觀眾目不暇給、五味雜陳的「豐盛」感。此外,當你有河正宇這種級別的演員,怎麼可能幾乎從頭到尾讓他壓在烏漆墨黑的隧道裡不動?!就算你敢,粉絲也不容。
然而,片長是有限的,單純從主視角及其牽涉的敘事軸線與幅員來看,各抓一把幾乎注定這部片無法如《十萬火急》或《倒扣的王牌》那般擁有一個暢快淋漓地把救難英雄或社會批判路線做好做滿的機會,都沾一點,很難深入。當然,一部所謂的商業電影,不必然肩負挖掘某一形象或主題的責任,有沒有讓觀眾爽到、值回票價才是重點。而在我看來,所謂的「爽感」,不只是一兩個爆破畫面、一兩段飆戲賣萌,更是觀眾情感投入的綿密堆砌過程。《失控隧道》企圖尋求的「平衡」,或說各類橋段混雜下的「豐盛」感,也涉及兩種受困路線、甚至緊張與幽默兩種調性的不易調和與努力痕跡。
我把這部電影的劇情結構分成四大段:
第一大段(前40分鐘):災難發生,所有角色陸續出場,搜救隊長安撫主角情緒,開挖工作展開。
第二大段(40-80分鐘):第3日起,氣氛趨於和緩,感覺一切步上正軌,但到第17日時,搜救方驚覺挖錯位置,似乎之前全做白工。
第三大段(80-110分鐘):各方逐漸放棄希望,屋漏偏逢連夜雨地,搶救現場有人意外身亡,民意風向丕變,決定停止開挖,第27日時,搜救隊長最後一次下去看,差點碰到主角,卡入黑幕。
第四大段(110分鐘到結局)。
時間切割可算相當等分。在我看來,這是電影工作者的計算結果。為什麼這樣分?兩個考量:一是故事轉折,二是調性轉換。段落之間有明確的轉折,而轉折涉及調性的劇烈轉換,如由一進二的舒緩、由二進三的絕望、由三進四的吊胃口、拋鉤子,段落調性的轉換除了二進三是突然發生(有其必要),都採曲線變化。
《非常警探》裡借老媽棺材藏屍的李善均
很多電影都有調性轉換,好萊塢也不例外,可是《失控隧道》或說某種南韓商業電影具有一些特殊的重鹹混血傾向,它不滿足於只是一個災難逃生驚悚片或社會批判寫實片,也放入極高比例的幽默。假使別人的類型結合是80分的緊張加20分的幽默,南韓可能會把各種套路都開到120分,全塞進去,透過多種類型公式結合的綜效,帶來某種「豐盛」感。
這或許是由金承勳執導的最大利基,他的前一部片《非常警探》(A Hard Day,2014)講一個討人厭的警察意外撞死人,為了藏屍體,歪腦筋動到母親的棺材裡,前半部分一大段藏屍體的戲碼,把緊張與幽默兩種極端感受融合得相當出色。金承勳受訪時表示,《失控隧道》原著一黑到底,太悲慘了,不適合直接改編成高成本商業片,因此他最大的改編手腕正是落在調性。
最能顯現調性轉變的是第一大段與第二大段之間。
第一大段基本上都是緊張的,至少在搜救隊長安撫主角情緒之前,沒有太多笑料,或說,太多笑料會破壞觀眾緊張感的建立。必須等到主角(也是觀眾最容易移情的)情緒步入穩定,相信我只要乖乖不動、等著被救就好,而救援行動展開後,情節設計上讓觀眾察覺「這些傢伙不太可靠」的戲謔性才較為提高。先是搜救隊的無人機太爛被干擾,再來是搜救隊員傻傻按喇叭造成二次坍方,接著是隔日的直升機吊來怪手的空拍鏡頭,帶來一種韓國政府好像很厲害的感覺(相較之前全是平視視角),可是旋即又以好幾批官員跟妻子合照的諷刺段落,又冷又俐落不廢話地黑了一把。
第一大段的戲劇張力與發展曲線很明確,涉及十多天的第二大段就麻煩了,這段的敘事時間很長,但很可能沒什麼事發生——隧道外,不就是挖洞嗎?(太早遇到意外,就把後面能用的衝突用掉)隧道內,移動空間有限,有什麼事好發展?(因此出現新角色、闢開新空間有其必要)當這部片企圖內外都找事,而且是能滿足南韓電影或電視劇高潮迭起、緊湊節奏的事,要找什麼事?能找什麼事?得以在不破壞緊張感下極大化幽默呢?
第二大段的起始,河正宇先是看著時鐘玩倒數計時,再往後車廂探險,找出一件亮黃色的足球球衣,在俏皮配樂聲中穿上,彷彿也為電影換穿戲謔調性。接著出現原著沒有的另一個落難女孩跟一隻狗,女孩與狗是戲劇資源上的必要,河正宇再怎麼會演獨角戲,也不能一演再演吧。女孩跟狗無疑是有效的陳套,情節邏輯上,他們分掉了水,讓計畫生變,如導致主角得喝尿,更襯托出河正宇引人憐憫的好人性格,尤其是在小狗這個「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對照下(如蛋糕被狗吃掉後,河正宇說只是做惡夢,不忍傷害女孩;跟狗一起分狗糧),讓觀眾更喜歡他,希望搜救隊不放棄他。至於隧道外的救人方,最令人記憶深刻的段落如搜救隊長親自嚐尿,並跟主角分享喝尿心得,這類橋段不能說沒有功能,搜救隊長可以說是用這樣一種很傻很呆的所謂將心比心、人溺己溺的非常手段,贏得主角的高度信任。
「人命危在旦夕」的緊繃感是災難逃生片或社會批判片的根基,缺了這點,會讓觀眾陷入「既然不危險,為什麼要逃?要批判什麼?」的疑惑。我相信《失控隧道》在編劇階段肯定有想過,太多的幽默填充、頻繁的幻覺破壞又拉回,不見得是加分。因此,隧道內的笑點基本上都圍繞著「求生」,再怎麼荒唐、逗逼、傻不隆咚,也是以幽默為主、緊張為輔的方式扣著生存隱憂,並以他的選擇來烘托好人性格、明星魅力;隧道外的笑點也不至於太誇張,淺嘗輒止,不能將觀眾對「這些不太可靠的傢伙還是可能救到人」的期望破壞殆盡。
然而,這些不能說不合理、沒功能的段落,其太過明確的調性轉換、太過鮮明的搞笑目的,比起高效地將緊張與幽默冶於一爐的《非常警探》,從本質上來說就是「沒事找事做」,多少讓人懷疑是種粉絲犒賞,甚至撐片長。而這些段落累積的危害,基本上也沒在後半段發酵,恐怕只是更凸顯「沒事找事做」的實情吧。偶一為之的「沒事找事做」是調劑,太多的「沒事找事做」是拖沓,至少對我來說有這感覺,而我所感知的拖沓,可能也跟幻覺或入戲感的破壞有關。忽而緊張,忽而幽默,真能調和得當嗎?《失控隧道》已經很努力、很小心了,但我還是難以照單全收。然而,這部片在南韓的賣座成績,或許說明很多人可以接受這種混搭風吧。
另一個平衡拿捏是兩種受困路線,有其精巧,亦不無隱憂。
《失控隧道》捨棄英雄自救或外圍施救的明確線路,框限敘事的似乎只是隧道內外的固定空間與時間,看似缺乏明確線路,卻有一個精巧的潛在線索牽引。造成主角困局的三大因素:第一是豆腐渣隧道造成的坍方,第二是80分鐘左右各方驚覺鑽錯地方,而這源於施工沒照設計圖做,第三是搜救現場有人因爛機具斷掉變飛刀而莫名慘死,致使民意大轉。對於主角或觀眾來說,全是突如其來的「意外」,究其根源,全是「人禍」。不止這三點,片中許多細節都在告訴你韓國處處豆腐渣(如棚子莫名漏水),而角色多是逆來順受的好人(尤其是妻子),感覺是在惡搞朴槿惠的女長官,一臉菜市場大媽無辜樣。被動、不積極、因循苟且的好人們,或許是造成諸多人禍的潛因。人禍是好人造成的,是妥協、姑息、漫不在乎來的。這部南韓電影不只有顯而易見的官僚、媒體諷刺點,也扣著民族自婊的線與面。若非諸多人禍逼得河正宇不能只是乖乖「被救」,依他的個性恐怕也不大會「自救」。說來荒謬的是,當他脫離隧道內的小區域後竟發現,他根本沒離搜救隊太遠嘛。
隱憂則在於,救人與被救離不遠,但電影遲不讓他們相遇,而這個錯過不是源於角色的咎由自取或某種觀眾理應察覺卻忽視的關鍵,是純然外在引入的「意外」,即便這些「意外」有「人禍」的批判性作支點,卻很難否認「意外」對觀眾的戲劇性感受上也是編劇一手造成的「捉弄技巧」。「意外」帶來的「被捉弄感」,配合前面太多幽默製造的「沒事找事做」,再加上後半段在結局過分高度可預期下(這也是「被救」與「自救」兩種路線搖擺下的問題,觀眾獲得太多資訊了,若不讓他自救成功,幹嘛鋪這麼多戲份?),動用太多聲淚俱下的煽情伎倆,實在是有折磨觀眾之嫌。
或許我的不喜歡,全來自這部電影的使命或原罪:南韓近年偏愛的多類型、多調性與「明星電影」之混合很難迴避的調和障礙。一部電影被迫或必須採取的路徑是它的限制,而我特別好奇的層面大抵還是落在電影工作者如何面對限制,其成其敗,皆有可觀。這股你要嗤之以鼻是「缺乏原創性」也好、「四處偷師」也罷的電影勢力,之所以能稱霸亞洲,甚至讓好萊塢翹首好奇,肯定有其不可輕言蓋棺論定之處,而這篇文章大抵就在討論《失控隧道》在劇本層面的思慮成熟度。
文章最後,再舉兩個很小的例子說明成熟度吧。
「妻子得知丈夫被困在隧道」,這場戲該怎麼寫?最廢、最無聊的寫法一定是在家看電視知道(身份設定是家庭主婦,視線基本上平視),但這部片安排裴斗娜在大賣場的電扶梯,當她聽到電視機傳來受困者資訊跟丈夫吻合,捨棄手推車要買的東西(顯示夠緊張),倒著走回電梯,幾乎垂直仰望電視機畫面,動作很不自然,而她又不斷往下滑,甚至快滑出景框。「下滑」這件事令人聯想起隧道、如陷流沙般的掙扎。垂直仰望、下滑這些對演員的情境動作要求,也能刺激她做出更有張力的表演。
另一個例子是雞蛋。搜救現場意外身亡的搜救隊員,吃了因棚子漏水而弄髒的荷包蛋,這是裴斗娜用心煎的,不能辜負人家的一片好心。後來這位搜救隊員去世後,他的家人拿什麼丟裴斗娜?也是雞蛋。利用這一個脆弱而常見的物件,串起無法互相了解的兩方受害者的共同性,如此的細部思考,是有點水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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