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徹、優美而陰森：《肌膚之侵》 劇透
2016/06/25 - 5:24 PM
肌膚之侵 Under the Skin
、
史嘉蕾喬韓森 Scarlett Johansson
、
強納森格雷澤 Jonathan Glazer
即便從頭到尾盡可能專注地觀賞，但必須自承：直到劇終，我其實不太確定自己到底看了一部什麼樣的電影。
我會將這部電影推薦給對「電影」這個媒介本身有興趣者，或是對科幻故事懷抱高度偏好的人。其完全背離框架的表達方式不可能為大眾所接受。但獨樹一格的美感確實建立起別開生面的視聽美學，昭示電影作為一種表意形式，仍有格外寬闊的可能性。故事本身也並不過分複雜難解，只是觀眾需要推敲考據的精神，加上一點想像力，會更能夠體會本片的樂趣。
◆表達
（開頭連串的抽象影像手法隱晦，如何解讀端看各觀眾的各自理解）
極其隱晦的演出呈現，乍看還以為這是一部非敘事電影（nonfiction film）。當然，如此非比尋常、無處都透露出導演對主流電影形式的厭棄與跳脫，一般我們會將之擺放在前衛電影（avant-garde film）的位置。但本劇在腳本上仍具備明確起承轉合的線性結構。只是其強烈實驗氣質的表達手法、風格太過特殊，包括某些令人困惑的象徵畫面、未明其因果關係的剪接穿插、怪異的取鏡角度、拒絕以通則取用的特殊對焦位置（例如說，女主角於劇中第一次主動向男人索吻時，焦點並非放在相吻的兩人面部，而是在女主角後側的頭髮邊線上）、雜揉環境收音的噪聲和電子效果構成的不協律背景音樂……；種種和一般閱聽體驗截然不同的異調特色，透過曖昧的情節鋪陳，最終呈現的作品，就是《肌膚之侵》（Under the Skin, 2014）。
前段說到本片有些怪異的取鏡角度，這主要體現在大量「從車內副駕望主駕駛座窗口拍攝」的影像上。經查相關資料才知道，導演為了取得年輕女性搭訕男性時，男性最真實自然的反應，於是讓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飾演的女主角「真的」駕車到路上去和行人攀談，車上則配置隱藏攝影機來「蒐集素材」。這讓我不禁懷疑：如此並非知情合意的狀態下進行人物材料取得（雖然主要僅有聲音），是否有違某些創作倫理？
（「偷拍」對個人可能權益的損害，和藝術造境之追求如何平衡，值得深加探討）
雖說伊朗的賈法爾．帕納希（جعفر
پناهی）也運用這種方式，扮成計程車司機以拍出《計程人生》（تاکسی, 2015），甚至為他贏得一座金熊獎。但帕納希之所以採取如此非常手段，乃由於其遭受威權當局壓迫、告以20年間禁止拍攝電影的禁令，不得已才為之。具有對抗權勢者、公民不服從的積極精神，值得同情與感佩。《肌膚之侵》卻只是為了更純淨的藝術形式而這麼做。雖說其最終的確收到良好的效果，但方法上是否恰當，可能仍需要更進一步討論。
還是回到故事本身吧。從劇本上來看，《肌膚之侵》的主要情節可說是十分典型的「外星人綁架人類」，且加上少許的《A.I.人工智慧》（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2001）等「人類以外高智能個體逐漸取得人性」的元素：異質生命體藉由偽裝成年輕地球女性的樣貌，在蘇格蘭地方搭訕男性、進而利用美色引誘捕捉，人間蒸發。但在某次行動過後，女主角因為不明原因放棄任務，出逃、流連在人類生活領域中，並似乎嘗試模仿地球人的生活方式……。
（如狐步舞般，性感又恐怖的「引君入甕」場景，獨特手法應是僅見於此）
這樣一則帶有些許靈異驚悚氛圍以及情色暗示的鄉野傳奇，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聊齋誌異》的〈聶小倩〉或〈畫皮〉。但導演分明不打算演示某種道德諭意，也對「非人類的人性獲得」抱持冷淡態度。因此，《A.I.人工智慧》或《變人》（Bicentennial
Man, 1999）那類非人類生命因人性而溫暖的小感動，不會出現在強納森．格雷澤（Jonathan Glazer）極為冷調的電影裡頭。更別說是如《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 1982）那般，善良外星人與地球小孩友好的童話，之於《肌膚之侵》，恍如天方夜譚。
◆推敲
（請注意：本片存在多種解讀方式。筆者在此也僅為提供其中一種，聊備參考）
電影中提供的資訊極為有限，觀眾實在很難判斷女主角之行動為何轉變，從而試圖模仿地球人涉及情感波動、更為複雜的交際行為。格雷澤安排女主角放棄任務的時機點，是在其誘捕一名可憐畏縮的、患有顱顏神經纖維瘤病的男子（也就是俗稱的「象人」）之後；如此設計，似有意引導觀眾懷疑：女主角之所以放棄任務，乃出於其欺騙殘疾人的罪惡感或惻隱之心所致。但我更寧願相信這只是導演的誤導技倆。先不說地球人的顏面差異對異質生命體是否有意義，從片末所揭露女主角的真面目來看，實在很難想像它具有足夠的心理運思能力來發揮感性，甚至產生道德意識：這架全身如黑炭般披著人皮行動、機能非常有限的木偶人，其實也只是另一種智慧生命體（疑似外星人）因應任務，利用碳元素製作出來的類人型生物吧？
（扯下自己身上的人皮後，不知道「它」看著「自己的臉」，究竟在思考什麼……）
也因此，我傾向認為女主角之所以叛逃，只是由於它在執行任務過程中，與人接觸互動時產生內分泌失調反應所造成的「故障」。又正因為女主角只是基於工具性需求創造出來的仿生人，才只被賦予任務相關的基本功用。至於其他派不上用場的機能──飲食、性交等等，創造者就將這些部分的成本省下來了。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史嘉蕾．喬韓森吞嚥蛋糕的時候，由於排斥反應而將蛋糕再吐出來；或當男人試圖與其發生性行為當下，硬挺的陰莖卻久久不得其門而入，在男人似乎終於「進入」女主角下體時，女主角卻很快速地反彈坐直，仔細檢查自己的兩腿之間……。
看來外星人連陰道都沒做給它，男人只是把它兩腿之間的人皮給撞破了而已。
模仿地球人包括進食、求愛等生理需求，也許可以視為女主角想藉此建立獨立的自我意識，從而脫離支配者、成為完整「個人」的手段。但由於天生不具備相關的生物機能，失敗的進食、失敗的性器接合，已直接說明它的企圖無望。事實上，「它」的模仿行為，正是我之所以推測在它之上還有其他上位生命體存在的線索：假設劇中未現身的其他外星人，已進化到不需要藉由外部攝取營養及有性生殖的地步，同時還是具有星間航行技術的高能生物，根本就不會模仿他們所不能、也不需要的較為低等的地球人行為。而女主角作為他們的被造物，誕生時間恐怕沒有很長，一切都還在學習中。片頭一系列抽象的影像組合，除了具有暗示外星人的星際旅行，以及被覆在女主角身上的人皮製作等隱喻；皮相製成後背景傳來的畫外音，聽起來則像一字一字背誦單字似的，顯然是女主角成型後學習地球人類語言、以利於後續引誘地球人的提示。
（從暗示為星船的弧形光暈，疊影來到人皮製成後的圓形瞳孔，表現幾何之美。片頭影像雖然抽象，但確實富有巧思）
劇中最令人感到困擾的，是異質生命體們的目的並未彰顯：到底為何外星人要綁架地球人，並未有明確的解釋。但這也是本劇所以高明而陰森之處：有時候，惡意之所至可能並沒有來由；或者說，其他星球智慧生命體所思考的，是人類所無法理解的；又或是，外星人並不將此行為讀作惡意，而僅為某種科學研究活動。就如同《E.T.外星人》的E.T.來到地球進行植物採集一般，只是這次的外星人所採集的對象是【哺乳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種】──也就是我們。
◆小結
之於視覺傳達，《肌膚之侵》的確達到相當的成就，某些色調和鏡頭的選用，也確實帶有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氣質。但有媒體讚譽其堪比「庫柏力克的接班人」，說真的是言之過早：史丹利．庫柏力克最了不起的地方在於，他不僅僅擅於執導最為人所熟知的科幻電影，而且其他各種類型片同樣駕輕就熟，不侷限科幻題材，並部部名列經典。更重要的是，庫柏力克出色的幽默感，使其電影創作能更輕易達成雅俗共賞的目的。《肌膚之侵》雖不乏鑽研的趣味性和偶一為之的黑色幽默，但整體個人風格化的影像，仍是沉悶大於通暢，殘酷壓過平和。格雷澤繼續按此偏鋒路線而行，自是有成為一方山頭宗師的可能性，但那只會是少數門道中人瞻仰的孤山絕嶺。也許媒體將其與大師相提並論的讚詞，可以激勵他向庫柏力克看齊，更多元發展，那勢將是這顆開始發光發熱的彗星，益加值得期待的星圖前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