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戀人曾經對我說過：「在18歲生日的那晚，我就下了一個決定：日後的人生，我寧可選擇失重，也不要失序。」那時，我的智識與傷口都不夠深刻，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後來才懂，這是一個近似天文學的借喻。那個英姿勃發的少年，在即將出門遠行的18歲下的那個決定，真義是，日後他不會再為了誰而停留。沒有任何一個人的引力強悍到能牽引他如同衛星一樣繞行這個星球。於是，他失去了重心，擁有了秩序。依靠自己構築的法則，獨自面對這個世界。



迷霧的盡頭


曾經妄想可以改變這樣的自我制約。但經歷了十年之後，發覺星體的逡巡移動有其軌道，人心也是。這是一種幾乎難以改變的天文特徵。「怎麼說／可能是還有緣份／只不過／可能得留在來生」Hush的歌這樣唱，而我和他就這樣安靜地停止了這次的回合。

佛家說，愛別離苦，怨憎會亦苦。明明相愛的彼此離散了，恰恰怨懟的雙方卻聚會在一起。總是讓人覺得不甘願。或是由於人生的脈脈長流，或是因為自始就包含在生命中的死亡。死亡一直是生命中的一部分，芸芸眾生各相殊異的同一終點。只是在前行的道路中被迷霧籠罩。我們知道盡頭是懸崖，但就在茫漠的霧中，我們假裝並沒有盡頭。

或是，真沒有盡頭呢？

一次荒涼孤絕優雅的對位

跟失重的戀人在電影院看著這部影片時，我開始有了這樣的想法。以吉賽佩托納托雷(Giuseppe Tornatore)的導演功力，【愛情天文學】可能會讓影迷們蹙眉。沒有【新天堂樂園】以小人物勾勒整部電影發展的龐大企圖；沒有【海上鋼琴師】塑造一個特異而讓人心折的人物1900及其爵士鋼琴盛年的野心；沒有【寂寞拍賣師】以節制的劇情結構訴說藝術品展現的情感失落，那種哀傷的新意。在這部【愛情天文學】中，能夠見到的只是經典近於老派的故事進展，吉賽佩托納托雷選擇了這樣一個在科技電子時代常被提出的疑問，演繹了一次浪漫是如何走向終端，迎向告別的。大概在劇情的前半，大部分的觀眾，就都知道劇情可能會是怎麼樣開展，如何結束的。



慧黠機巧的老天文學教授Ed/Wizrad(傑瑞米艾朗 飾)與積極活力，帶有過去傷痛的女博士生兼動作演員Amy/Kamikaze(歐嘉柯瑞蘭蔻 飾)，要帶出這樣的故事，大概是新手編劇都會設想的第一版草稿設定。在時而機巧詼諧，時而充斥天文學術語的台詞中，這兩個角色彼此的愛戀糾葛，與老天文學家在離世前，留下的所有機關都那麼的清晰了然。通過每一個身邊人所遞送的信件、電郵、禮物、影片。時時刻刻都在呼喊著，雖然我已經過世，我卻還在身邊。神風女郎艾美在接受訊息的種種過程中，也逐漸接受了，愛人的離去這樣的事實。

簡單近於素樸的故事架構，純就歷來的作品而言，這並不是一部出色的作品。但有時就是這種充滿缺陷的作品，卻有著無法忽視的迷魅感。我想【愛情天文學】的確不是耀眼之作，但大概是少少幾部能把愛情與星象這兩個迥異的事物連結對位，讓人重新見到愛情荒涼孤絕一面的作品。

而這種荒涼孤絕，卻仍然美好的氛圍，大概也只有長久注視著宇宙寂寞心靈的天文學家們，能略知一二吧。由於距離的限制。在我們觀察天空中的眾星時，其實所見到的，都是昔日的光芒了。就連最靠近我們的恆星太陽，明亮閃耀的灼熱光芒，也是8分20秒之前的過去之事。

來自已逝星辰的靈光

所以仔細想想，雖然抬頭就是璀璨的星空，但每一顆星辰都僅僅只是過去。在我們抬頭凝視的星輝中，有一些可能在遙遠的彼岸，早就已經失去了光亮，只是毀滅的黑暗還沒有到來，在我們的眼中，這些恆星仍然閃耀著非凡的光亮。

吉賽佩托納托雷深深知曉這種對位法。在前面的幾部作品中，電影、爵士鋼琴、藝術鑑賞，這些專門領域的知識，實際上都可以是人生中的某一則借喻。在【愛情天文學】中，劇情、角色設定、攝影鏡位，甚至連配樂，都不像往日那麼奪目絢爛。但是仍然有一些亮點可以被發現。老教授艾德在離世之前所作的種種行為，就像是在遙遠光年以外，盡力所照射的光芒。在艾德去世之後，艾美仍然從各式各樣的電子資訊情報中，接收到老教授的心意。



雖然艾德曾經在影片中這樣說過：「當到達另外一一邊時，首先喪失的就是說話的權利。」但艾德使用了所有能夠動用的手段，讓艾美覺得這個巫師仍然在運作他的魔術。甫到了旅館就接到了之前承諾的帶著情人體味的背心；在昔日的渡假地波哥凡多索住滿三天之後，就能接到信。艾美的生活被各式各樣的郵件、影片、禮物所佔據，彷彿巫師仍然還活在同一個世界。只是，不管再怎麼努力，昨夜的星辰也只屬於昨夜，不會在白日出現了。

魔術師的不堪後台

電影中構築的龐大機關，在重複數次後，觀眾大概都已經熟悉甚至覺得有點無感。只是在片中，艾美因為聽聞艾德觸及自己過往的傷痛，而衝動地將艾德的影片丟進火爐燒掉，並對艾德的信箱輸入了停止的關鍵詞：平行宇宙既然可能存在11個Amy，那麼在感到受到太大壓力時，連寫11遍Amy，就會停止整個系統。但馬上艾美就感到後悔，覺得再也沒有辦法接受到艾德的訊息對自己來說也像是永恆地失落。她費盡了一切努力，終於尋找到教授遺落的記憶卡。



觀眾因此與艾美一起看到了在設計機關時，忍耐著病痛錄製影片的艾德逐漸衰頹的一刻。他喘氣、咳嗽，病容奄奄，卻又在每次開鏡時佯裝開朗的神色。他在鏡頭後抱頭痛哭，他神色迷茫，面對鏡頭卻不能夠說出隻字片語。如果說在電影的前半段，艾德是一位魔法師，那麼在這裡，導演揭示的是魔術師最不堪的後台。

如果之前觀眾還有一種艾德藉由影片，藉由書信，藉由種種的安排努力活在艾美的世界裡的錯覺。導演就在這裡，毫不留情地讓這些妄想湮滅。我們所看見到的種種身影，都已經成為過去。那只是在過去的洪荒中，因為距離遙遠，而暫時現身的剩餘光芒。

古遠天際的間接交流

但是愛情本來就是不可理喻，只憑信念證成的。艾美開始錄影，雖然知道永遠也沒有辦法讓艾德接收。但是看到自己的影像出現在螢幕的那一端，彷彿也與艾德在另外一邊的世界了。她在錄影機前面，告白了自己最深刻的秘密，那一直困擾她，讓她與家人疏離，讓她無法原諒自己，以特技演員的刺激來間接贖罪的往事。她凝視著在螢幕那一方崩潰的自己，彷彿就把往日的焦慮傷痛也隔絕在螢幕的那一端。



必須要透過星體望遠鏡，才能夠觀察到星星的真實姿態。而在現在這樣的電子資訊發展昌盛的年代，藉由通訊軟體彼此聯繫，也彷彿像是觀測星空一樣，是一種間接的觀察了。在【愛情天文學】中，除了一開頭的短短相聚，兩個戀人被地域、生死分隔兩地，兩人的往來，大都是通過間接的方式交流溝通。

那就像是透過望遠鏡觀察遙遠異地的星辰一樣。也許會被強烈吸引，也許甚至覺得在遙遠地方的那顆星辰，如同星相學一樣地控制了自己的人生，讓人生照著那顆星辰的指引轉動，如同艾美依循著艾德的指引，最後終於得到了博士學位，放棄了特技演員之路一樣。但是，在古遠遙久的天際中，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已逝星辰給予仰望者光芒

但其實確認了永恆這個詞不真實，卻是一件好事。艾美在最後的論文引言這樣說：「正是死亡恆星的災難，才讓人開始理解。」珍貴深愛的人不管以哪種形式離開與告別，總會讓人卻讓在別離之前，真切而誠懇的曾經愛過。所以雖然道別總是要到來，早已衰滅的星辰，再怎麼努力持續照耀，也得宣告熄滅。但是，不是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是不應該的。在艾德的最後一段影片，他對艾美說：「把痛苦跟恐懼歸咎給虛無，是不公平的。」痛苦在，恐懼在，但也是因為金粉一般美好的昔日，才讓人有如此悲歡難息的時刻。為了免除苦惱而拒絕快樂，雖然解消了痛苦，卻讓人無法也無法體驗這世間的種種情份。



就像是最後的片尾，藝術家捨棄了本來完美的模型，而展出了艾美因為哭泣移動而失敗的石膏像一樣。藝術家說：「我覺得在那個瞬間，我彷彿可以感受到那位女子的神秘傷痛的印記。」那一幕大概也是在散場時，目光已經朝向不一樣方向的戀人與我，一個含蓄的道別象徵。深深刻印下來的那些傷痛，在摩挲感受的時候，也就能夠抵達那些傷害之前，困厄之前，離散之前的昔日流光。

雖然不一定會有光輝的前程，但在緬懷的時候，我們就能夠理解，所有的傷害，痛楚，都有著來歷，都有著用意。只要一抬頭，那些疏遠寂寞卻又亟欲親近的已逝星辰，就會給予仰望者，期待願望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