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集般的電影 -- 依達的抉擇 劇透
偶然看到這部電影,從漆黑的螢幕漸次浮現灰階的色調後,雙眼就再也離不開。
這部以4:3比例拍攝的黑白影片,與其說是復古或是向傳統致敬,不如以更古典的方式來解釋 — 4:3 的畫面在繪畫中一向視為是黃金比例,即人眼看去最令人感到舒適與美觀的絕佳平衡;而黑白的相片在傳統的論述中即表示了是嚴肅地、紀實地一類攝影手段。
是而,關於依達的抉擇,是一種在畫面比例上將自己定義成繪畫、在色調上又將自己定義成嚴肅地紀實攝影的一部影像書。
最讓人驚嘆的是每一個分鏡都可以是幅“移動的靜照” ! 任何一個畫面都是深思熟慮過後的構圖、光線的強度與角度都如強迫症般地完美,單單以畫面水準來說,除了英格瑪‧柏格曼等大師的影片之外,我還未見過任何影片有如此高的美學成就,即便是李安或是侯孝賢可能都還很勉強,更別說是以碎裂的蒙太奇拼湊成的當代商業電影了。
電影本來就是一個多元的媒體,一個故事的劇本、情節、特效、音樂、畫面、調度等等都是可以分割來討論的單元;當然,所謂的經典是在多方面都有頂尖或創新的成就;但任何一個元素有亮眼的表現都可以讓一部電影成為佳作;光是以畫面美學來說,伊達的抉擇作為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顯然當之無愧。
故事的結構並不複雜,也由於為了配合美學,分鏡都是比較久一些的中長鏡頭,對習慣於好萊塢式結構的人們來說會覺得有些冷、有些悶,但這樣的電影本來就是適合拿來沉思、而不是拿來放空。
故事是一位從小在修道院長大的修女見習生(不知這名詞是否適當?),在準備與其他同儕立誓將自己獻身給上帝成為終身的修女之際,院長告訴他他有一個親人(姑媽)汪妲,於是依達開始了他的旅程。
汪妲曾是一個法官,但依達與他相見時與其說他是個知識分子,不如說是一個社會邊緣人;汪妲寄情於煙酒、毫不掩飾地表露自己外在體態的美好,自在地與各種不同男性發生關係,不需要承諾、也不談永遠;他是如此地活在當下,但又是那麼明顯地被空虛與不知名的過去所深深攫住。
汪妲與依達除了同樣身為女性外,其餘的一切皆是全然地對比,一老一少、一放盪一拘謹、一是無神論一則是神堅定的信徒、一充滿了想遺忘的過去一則想探索一無所知的過往。
與其將她們視為二人,不如說是一個人的正反面,或是人的外表與內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汪妲、也有一個依達,為什麼這麼說,容我最後再解釋。
依達與汪妲踏上了尋找依達父母屍首的旅程。隨著故事展開我們知道依達的家族是猶太人,在大戰期間依達的父母曾寄住在名為西蒙的父子家中,當時,因為工作的關係,汪妲也將自己年幼的幼子寄給依達的父母撫養;然而,西蒙父子背叛了依達的父母,將他們、依達的兄弟、汪妲的兒子都謀殺了,並把依達送進了修道院,之後西蒙父子則強佔了依達父母的房子、財產。
在森林中找到了依達雙親、兄弟、以及汪妲兒子的屍骨,他們回到了殘破的家族墓園將他們埋葬;依達和汪妲則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
但生活已不再一樣,依達對自己與信仰產生了質疑,拒絕了宣誓;而汪妲在與一名陌生男性上床後用留聲機放出自己喜歡的交響樂,從窗外一躍而下,死亡。
汪妲把所有的財產留給依達,依達第二次來到他的房子;他將自己變成了汪妲,他穿上汪妲的洋裝、抽起他的菸、用同樣的酒買醉、也與自己喜歡的男人上床。
那名男性吹薩克斯風,據稱是最為官能、最為性感的樂器,完事後男人邀依達一起和樂團去外地表演 ,
「表演完,我們可以去海邊散步」
「然後呢?」
「我們可以養條狗,結婚、生小孩,買房子」
「然後呢?」
「過著平凡的日子」
然後,依達趁著男子熟睡時,將自己美麗的頭髮再次收在修女的頭巾中,穿上保守的服裝將自己女性化的特質再次隱藏,一個人,獨自踏上往修道院的歸途。
這部電影的對話不多,充滿了象徵的意涵,前面提到依達與汪妲甚至可以視為是同一個人,只是二種表現、不同的極端;從汪妲的方面可以看到純粹的入世,拒絕信仰,將自己從無盡的輪迴中(此處引用東方宗教想法)切斷連繫,拒絕過去、也不期待未來會有多麼嚴重的後果;多少的酒精也灌不醉心深處的遺憾與苦痛、再多根的陽具也插不滿空虛的靈魂。
反觀依達亦然,當他第一次回到修道院,看到自己的姊妹們為了宣誓沐浴、難掩的興奮;在心底他突然感到被抽離,無法姊妹們產生同樣的共鳴;純粹的出世不過就是自欺欺人的天真,未經思考與俗世洗禮的獻身其實就是愚蠢的盲從;在<<瘋狂麥斯:憤怒道>>中,Nux 多次不顧一切地要讓自己“殉道”以獲得永生所指涉與批評的就是同樣的錯誤;不管是國家還是宗教,用愚弄的方式讓民眾只接受單一的價值觀與信仰所獲得的擁護本質上擁有相同的惡劣。
於是依達在被汪妲“啟蒙”後開始尋找自己的人生,這部分和嚴肅的女性主義是可以互文共同討論的;做為一個心智健全獨立自主的女性,汪妲所指引的縱慾叛道路線顯然是一條不歸路;而薩克斯風手提供的散步、結婚、養狗、生孩子、買房、過平凡日子的傳統價值路線同樣地不吸引人;依達的抉擇在此點題,他選擇回到宗教中,找尋自己靈性的啟發;然而這顯然不是唯一的標準答案。但導演即無意也無力能夠提供更好的解答,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任,也必須為自己做決定及取捨;相對於許多披著男女平權外衣的利己主義或化妝過後的守舊謬論,依達的抉擇其實可以視為一部極好的女性啟蒙與教育電影,不批判,而是用寫實的敘述,引導人們思考,不提出武斷的結論,這正是目前台灣環境中嚴重缺乏的一個面向。
最後,也許該對猶太史觀做些批判;猶太人在二戰中被迫害是鐵打的事實,無庸置疑,七十年來的轉型正義也落實地相當徹底,但隨著許多論述、電影、著作中,人們討論事情的價值觀被釘死在納粹就是罪惡,猶太人就是從頭到尾都是受壓迫這樣的論點當中;太過單一且太過標準化的說法是很危險的(註1)。
在此只舉一個例子:攝影家Henryk Ross在二戰期間於波蘭的猶太人隔離區拍了一系列的影像,這些影像相當程度地記錄了在裡面生活的猶太人生活,他拍下了猶太人被送上往集中營列車的照片、也拍下了意圖逃跑的猶太人被逮捕的影像。
然而,隔離區的生活不僅止於此,他亦拍下了在隔離區中猶太人的歡笑、幽默、以及愛情;這部分在構建猶太人被迫害的故事中完全被抹殺,於是猶太人成為了沒有笑容、充滿悲情的形象;但其實,這樣的操作卻讓生命的意像變得扁平,實際上,這樣的影像儘管不能代表猶太人是過得很開心的,但至少,象徵了即便再苦痛的環境,人們都還是擁有在小小的幸福中滿足的能力,呈現了人性的光明面;只不過在現下的論述中這卻是全然地政治不正確。
這邊想要提醒的只是,當價值與關係被定型、單一化之後,可能的豐富度與複雜性就被抹滅了,像是現下的好萊塢電影,這是極度可惜的,如果可以,實在是必須大聲疾呼去避免的。
照片為Henryk Ross在猶太隔離區所攝,畫面正中的年輕女性為Helen Aronson,一旁拉手風琴的為他的初戀情人
年邁重逢的兩人
如同照片中正中的女性 Helen Aronson,坐在他的初戀情人旁邊這張照片;對他而言,戰爭的生活使得他的童年一無所有,而當她的朋友問她說:「若你必須離家而去,你會帶走什麼最重要的東西?」毫無疑問,他的答案是 — 照片。
註1:也許有人會意圖將這一小節的論述直接引用到台灣的社會環境中,認為不應再活在過去、追殺前人,將價值觀念釘死;但在這邊我們仍然必須提醒的是,猶太人受迫害這件事情的轉型正義仍持續地進行當中,最近(2015年)德國一位94歲的老人曾在集中營擔任會計師,仍因為「協助進行大規模屠殺」遭到判刑4年的判決;對比之下台灣仍未有任何指標性的轉型正義處置,不可一概而論之。
註:電影影像版權為東昊影業所有;
最後兩張截圖源自BBC記錄片"The genius of photography", 版權屬於BBS所有。
關於更多女性主義,敬請期待後續<<賣百科全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