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女性主義 -- 鋼琴師和他的情人 劇透
看電影前,我不習慣事先查好劇情簡介、大綱等等,常常會因為耳聞一部好片就千方百計地把它找出來,鋼琴師與他的情人就是在這樣的機緣下偶然(終於?)欣賞到的影片;原本以為是部溫馨的愛情小品,但最終卻讓人大驚失色;雖然畫面唯美、配樂動人,但細膩地蘊釀的愛情/恨意卻讓這部影片成為觀影經驗中相當驚悚、血腥的一次經驗。
當被驚嚇的心情平復下來後,細細回味品嚐,仍然覺得這部影片美麗而充滿象徵性;而且影片中關於女性情感的深刻與同理,讓人直覺地嗅出是一位女性導演的作品,寫在前作<<賣百科全書的女人>>(以下簡稱賣片)之後,正是要以此來做對照,再度地引伸、強調女性主義的論點,這篇文章專論<<鋼琴師與他的情人>>,建議與前作互相參照,或許可以更完整地從不同地視角理解女性。
與賣片大致上的結構近似,這是一部女性觀點的電影,影片不斷地引領著觀者同理、進入女性主角的視點,感受到她的苦悶、感受身為女性的壓抑;主角同樣地不滿於原本的婚姻,同樣地愛上了野性、不羈的另一個男人,並義無反顧地與他們發生關係;兩位女主角同樣地因此而受到了創傷,最終,則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得到了幸福。
相對於賣片而言,這部影片的影像重心不在於直白的肉慾,而是以更幽微、更富隱喻性的敘事做為開展;主人翁名為艾達,影片的開頭,一位女童的聲音,聲稱自己就是艾達,在六歲時莫名地喪失了語言的能力,因此艾達的心音停滯於六歲,他也失去了與外界溝通的能力;或許這樣的說法並不精準,他失去的是世俗的語言能力,這樣子的他與世界之間的交流產生巨大的鴻溝,但這並不代表他不需要與世界連繫,也不代表他將自己深鎖在自閉的處境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他優美而嫻熟的鋼琴表現。
音樂如同其他藝術,很多時候,比起語言更能精準地傳遞內心的感情與世界的真理。
艾達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但他用另一種語言(音樂)發聲,能夠解讀它、欣賞它,才能夠越過一般的語言與界限,直接地與艾達交流,但無論是他的父親,還是他的丈夫史都華都無法聽懂這樣的語言,甚至連聽都不願意聽,將艾達的鋼琴視為無經濟價值的沉重廢物,拋棄於海岸邊任潮汐與鹽份將之風化。
故事中沒有為艾達先前的人生做多餘的介紹,我們只知道他有一個私生女,生父不詳;不禁讓人不斷地想要用想像力去補足這一段空白;是否他的前夫是他的音樂啟蒙老師?如同許多藝術家,將愛情說得好聽但當女人懷孕後就一走了之?或者,因為艾達是個啞巴,所以遭受了侵犯,才產下女兒?又或者,這是一個家庭中的亂倫故事?我們沒有絲毫的線索,所有的臆測都是胡說八道,但也都可以自成一家之詞。在社會上,我們對於陌生的女人,是否也總是這樣試圖用許多毫無根據的說法將他們錨定在某種類型之中而不自覺?
總之,艾達有一位女兒,跟著他一起出嫁,他的女兒就是他的翻譯,也是他與世界溝通的橋樑;寫下這段文字時,我不禁思考,或許應該把艾達與他的女兒視為同一個人物的表裡也不一定;艾達做為內在的真心,而他的女兒則是外顯的表象;過份地老成、加油添醋地翻譯、甚至背叛內在的要求;這不正是身而為人總是會遇到的內心與外表持續地衝突與拉鋸嗎?
艾達與他的女兒,在許多畫面皆以類似的裝扮、表情入鏡,不由讓人有兩者為同一個體的兩面之聯想。
班斯雖然也來自文明世界,但早已與當地土著同化,鼻翼上甚至刺上了圖騰表現自己的野性與自然;對於這樣的人物很容易地與野蠻、未開化、無教養等詞彙做聯結;但或許也正是要這種比較純粹、未受俗世污染的靈魂才更能夠感知到音樂本質的情緒;因此班斯被打動了,他愛上了艾達。
於是,班斯用土地向史都華換來了鋼琴,並讓他同意要艾達去教他彈奏,但班斯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讓艾達來,與他談條件,用琴鍵來換取艾達的造訪以及其他「要求」,等到琴鍵換完,艾達則可以贖回鋼琴;這樣的設定相當有趣,前面我用「寄託」來形容艾達與鋼琴的關係,但似乎不甚精準,也許鋼琴正是艾達的另一個化身,是他的靈魂;但奇特的是,這靈魂被物質化之後竟然可以拆成一片一片地販賣,乍聽之下很不可思議,但現實之中我們往往也是一點一點地向世俗或罪惡妥協,最後連靈魂都喪失了。
於是,琴鍵可以用來交換樂曲、可以要艾達褪去上衣、可以讓他赤裸地陪睡。
是班斯先意識到這件事,他發覺再這樣下去他會讓艾達變得不再是他原本的樣子,班斯在將艾達的靈魂拆解完畢前,將它完整地歸還給艾達,而艾達才發覺自己愛上了班斯;靈魂像是會轉移一般地,對艾達而言如此重要的鋼琴變得不再重要了,他甚至真正地拆下了一個琴鍵,在上面寫下對班斯的愛;少了一個琴鍵的鋼琴就不能再被稱為鋼琴了,而少了一個琴鍵的鋼琴也不能夠再完整地發聲了,於是,在此刻,因為愛情,鋼琴與艾達同樣地失語了。
這個琴鍵經由艾達女兒的手,惡意地轉交給史都華,他氣憤不已,他強暴艾達,並砍下艾達一根手指,代替琴鍵送給班斯。於是艾達不只是語音上的失語,此刻,因為恨意,他失去了演奏鋼琴的能力,又另一個層次地喪失了另一種語言的能力。
就與賣片一樣的牽強,導演一方面疾呼著女性的自主與意識,一方面卻忽略了男性本身身為人的一面,兩部影片中的丈夫都以憤怒做為第一反應,但沒多久他們又都不約而同地原諒了自己的妻子,在將女性重塑為人的過程中,男性反而被扁平化了,相約成為聖人,嚴格說起來,似乎每個女性與革命者都有同樣的浪漫,在讓自己成為人的過程中,期待相對於自己的另一方會成為神。
言歸正傳,史都華讓艾達自由了,他與班斯一同乘著小船離開,而有了整部電影最美、也最具象徵性的一幕 — 艾達要求丟掉鋼琴,而在鋼琴沉入海的同時,艾達也被扯了下去;於是鋼琴在海底像根一般,糾纏著艾達要與她同進退,正在艾達即將與鋼琴同眠於海底之時,繩索鬆開了,艾達活了下來。
最後的最後,艾達與班斯開始了新的生活,他裝上了義指,鋼琴復語了,只是會帶著斷續、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另一方面,艾達也實際上的復語了,只是會帶著沙啞的、不自然的嗓音。
這部電影與賣片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女性的觀點;這部電影的敘事較具邏輯,也並未刻意引起觀者的不舒服及批判;但卻在相當的程度上,會讓人認為艾達的離去是因為史都華本身的俗氣與不合拍,換成班斯也許就可以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然而這樣的推論並沒有推翻現有的框架,仍然是在同樣的迴圈中循環往復;反觀賣片瑪莉的丈夫並沒有錯,甚至跟日常生活的男人並無二致,但瑪莉仍然選擇出軌,這樣的敘事讓人較難以認同瑪莉,但卻更直接地讓人感受到現有架構的限制與壓力,回過頭來更有站在現實面上發出怒吼的氣勢。很難單純地說何種敘事比較有效,但綜合各種不同的觀點的確有助於觀者理解事物的多樣性與豐富性。
擁有世界上一半的人口,女性的聲音著實長期地被忽略與輕視,電影中的失語,是不是有著這樣的象徵意涵我們不得而知,然而隨著主動、真誠地面對現實的不完美,女性必然可以逐漸地恢復說話的能力;即便與賣片有著類似的缺陷(對於男性的描寫太過表淺而輕率),但仍然不影響其成為一部好電影的成就;電影本身就是一種浪漫,它販賣的是夢想;也許哪一天夢想會變成現實,然後,兩性可以一起有更多的目標。(嗯……或許到時就是第三性與未定性要大聲疾呼的時候了……吧?)
關於更多女性,請參前作<<依達的抉擇>>與<<賣百科全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