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動物》:華麗與庸俗 劇透
在遇見迷人的Hutton(Armie Hammer飾)前,Susan(Amy Adams飾)的人生看似一路順遂,她年輕,她美貌,她有一名想成為作家的男朋友(Jake Gyllenhaal飾),在與她吃飯時,會稱讚她美麗的「哀傷眼眸」;她的弟弟是名同志,但她毫不介意,因為他有著她們一家人沒有的「敏感」,這是成為一名優秀藝術家的重要特質,至少對當時的她而言,是的這是重要的特質。
唯一讓她有怨言的,只有她那「保守、歧視、信教、共和黨員」的原生家庭,尤其是她現實的母親(Laura Linney飾)。她的母親不贊成Susan與男朋友Edward結婚,因為在她眼中Edward過於軟弱。「軟弱?」Susan反駁,那不是軟弱,那是敏感與同情他人的能力,而這一點,她盯著母親說,是我們一家人都不具備的,除了我的同志弟弟Carlos。「別提你弟弟。」她母親冷冷地說。
簡而言之,在年輕時,Susan是名浪漫、自由、進步的少女,然而Edward與她母親的話就像預言一樣讓她不快。Edward在稱讚她的眼睛時,無意間說了句:「你的眼睛跟你母親真像。」,而她母親更是把話挑明:「我們比想像中更相似,你會後悔你的決定。」當然Susan不會承認,她大約也沒聽過同是少女的張愛玲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是啊,孩子,此時一切尚未發生,生命還沒抖出它爬滿跳蚤的那面,儘管它已經忍不住偷偷向我們眨眼睛。
以上這些,在電影開頭,我們都還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十幾年後的另外一面,爬滿跳蚤的那面。
Susan位於洛杉磯的豪宅
多年後,Susan是一名事業有成的藝廊經理人,她的藝廊剛在洛杉磯開幕。開幕儀式的播放影像,赫然便是一群身材肥胖臃腫的裸體女郎,穿著花枝招展的艷麗服裝,隨著節奏緩緩搖擺,而她們身上層層疊疊的肥肉,就像諂著臉對訪客招手。Susan看似功成名就,但她顯然不這麼認為,《夜行動物》的第一句對白是Susan的話:「真是夠了。」對什麼夠了?大約是,所有的一切,對藝廊的經營與應酬夠了,對事業上的瓶頸夠了,對電視節目的庸俗夠了,對Hutton倒杯飲料還要把桌面弄得亂糟糟夠了。生活一直在找她麻煩。她需要出口,而剛巧,她前夫Edward寄了新著小說的原稿給她,希望她過目。
Susan跟Edward現在是什麼關係?我們只知道,關係恐怕不會太親密,畢竟他們都十幾年沒聯絡了。無論如何,Susan還是翻開了這本名為《夜行動物》的小說。這本小說敘述Hastings一家的驚悚遭遇,他們在深夜驅車經過德州的道路,該地放眼荒涼,無人無訊號。Hastings家的父親Tony(同樣是Jake Gyllenhaal飾)半開玩笑地說,這就是他喜歡德州的原因。
我們可以看到,在深夜開車的Tony跟在深夜閱讀的Susan同樣是「醒著」的。在這時間,世上多數人都在深深的睡眠中,這讓他們有機會,能看見黑夜中公路的實像。那近乎一則隱喻,車前燈照亮三十公尺的路面,更遠的隱藏在黑暗中,你以為那裏會有什麼,可是當你又向前開了三十公尺,第三十到第六十公尺的路面被照亮,結果什麼都沒有,只是另一段路面罷了。生命的荒蕪與廣漠就這麼直直地擺在眼前,Susan於是需要小說來躲開它,而小說中的Tony無處可躲,只能面對它伴隨的暴力。
夜不成寐的Susan,Edward形容她是「夜行動物」
Susan在閱讀小說時,想起她跟Edward從前的日子。少女Susan認為她跟Edward是能互相理解的伴侶,於是不顧母親反對,與Edward結婚。而兩人的婚姻果然如同Susan母親預料的一樣,很快有了爭執。Susan跟Edward為了「你要不要出去找工作?」大吵一架,話題很快轉移到「你愛不愛我?」跟「那不是重點。」,其庸俗程度跟鄉土劇差不多。最後,Susan甩了Edward,投向Hutton的懷抱。離開前還不忘說句「你很好,就只是太敏感。」好耳熟的話。去聖邈遠,寶變為石,誰能料到世事一如Susan母親所說呢?至於是Susan母親真的料事如神,還是Susan本人在多年後,重新揀選了這段預言般的記憶,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問題出在Edward身上嗎?當然不是,因為Hutton也沒比較好,多年後,當他飛往紐約出差時,直接找婚外情對象開房間,還被Susan抓個正著,論起庸俗一點都不遜色。Susan朋友問她:「你是否還愛著Hutton?」顯然Susan不是很願意回答。她在一場藝廊的餐會中,只是用厭倦的語氣說:「這些都是垃圾。」Edward此時寄給她的書稿,不啻是另類的解答,從前她放棄的,對於藝術的夢想與熱情,好像都有機會再次復燃,她開始日日夜夜想之念之。
藝廊開經營會議,討論是否開除一名經理人,Susan的回答是:「我們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是啊,也許再給自己與Edward一次機會並不過分。畢竟,人家都寄信來了,還在書上題字「For Susan」,這不代表他也有心修好嗎?別傻了,女孩,遊戲不是這麼玩的。問題不是Edward或Hutton,不是她年輕時的「進步」或她日後的「務實」,問題是,生活本來就長那樣。
Edward小說寫著「獻給Susan」
「在一間房裡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裡,我等於一個廢物。」這是張愛玲的〈天才夢〉,寫作時年僅十九,文字間流露的華麗與蒼涼,從此成為她的正字標記。在十九歲的張愛玲筆下,她彷彿看透生命本質,但真的如此嗎?日後她的人生際遇頗能代為解答(例如跟胡蘭成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簡直是Susan人生的現實版)。
電影的小說中,Tony在西部復仇故事的展開後,親手槍殺害他家破人亡的無賴Ray(Aaron Taylor-Johnson飾),電影鏡頭鎖定倒臥血泊的Tony,蒼蠅在他臉上的傷口爬來爬去,他站起來試著求援,此一場景宛若其生命的暴現,蒼蠅在一旁嗡嗡環繞,爬滿了窗簾。張愛玲怎麼說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小說中的西部場景放眼荒涼
Susan聯絡Edward,希望約個時間碰面,她對他的小說大為讚賞,出門前,還像初戀的少女打扮半天,終於決定卸掉她鮮豔的口紅,改為較素樸的裝扮。是的,當時弄錯了,是誰會都有的「太年輕時犯的錯」,而現在還不遲,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她前往一家佈置有小橋流水的中國庭園餐廳,其奢華程度恰似一襲華袍,等待著Edward的到來。當然Edward是不會來了,而她稍後也會知道這件事。只是,她除了在那家中國餐廳中等待下去,她又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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