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之島》透過陰翳萬華鏡注視的犬之箱庭 劇透
《犬之島》的導演魏斯.安德森曾在一次雜誌採訪中把《犬之島》比喻為「舒芙蕾」,蓬鬆、溫暖、美好,正是我們對汪星人的印象,但抱著遇見一群治癒系毛茸茸的期待走進電影院,大概會被這部逐格動畫中的冷硬基調給澀住,那正是魏斯.安德森的作品風格。延續《天才一族》、《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慣有的冷調幽默,《犬之島》中的狗群一直都不是傻呼呼的毛小孩,名為「霸王Rex」、「老闆Boss」、「公爵Duke」、「老大Chief」的狗,是巨崎(Megasaki)的小林市長陰謀下,被驅逐到垃圾島的犬住民。牠們自己撫養自己長大,面對垃圾洪荒的一切羞辱與粗糲,直到遇見了那一位不屬於牠們的主人,小林中。
觀看與閱讀的雙重賞鑑
動用了240套佈景和1097個木偶,每一景每一尊都是手工製作,臉部表情更是一尊木偶就有十數種這麼費勁。一秒24格在逐格動畫就意味著一秒鐘要使用24張照片構成,這在現代這種仰賴電腦技術,唯快無敵的年代,無疑是種反其道而行的緩慢工法。也因此,完全不使用CGI,只以手工打造的105分鐘《犬之島》,製作耗時超過 445 天。這麼龐大的製作時間與心力,從執行呈現的成果完全可以顯現。
近乎偏執狂的性格,讓所有強迫症傾向的觀眾不但在「觀看」一部電影,也是一種影像「閱讀」式的賞鑑:閱讀中軸線如何讓畫面角色呈現完美對稱,大量出現的俯視結構圖帶來一種整齊的秩序。明明是炫異的場景,魔幻的巨崎市融合冷酷機械與日式傳統屋宇的設計,致敬設計出大阪萬博太陽之塔的日本新陳代謝派(Metabolism)建築風格。照理來說可能會是冗雜紛亂的場景,怪異的拼貼建築,藉由畫面結構的嚴苛要求,卻讓視覺動線能夠清爽地跟隨,這是魏斯.安德森的匠人之心。
一具帶著陰翳美學的萬華鏡
苦心孤詣之處不只是在視覺動線的經營,還展現在色彩與材質的指定。有些影評臆測為了符合紅綠色盲的犬類視覺,畫面並未出現紅綠兩色,但其實紅綠兩色到處可見,只是《犬之島》並未像《超級狐狸先生》選用橙棕色、《月昇冒險王國》選用黃綠色那樣有主題色作為主要色調,但明確的色彩設計與材質規劃,仍可見到魏斯.安德森為《犬之島》所下的功夫。在群青的影評中提出,就連水流都有「閃耀的星空紫、毫無雜質的玻璃板與漩渦式」三種樣式,更不用說犬群打鬥時使用的棉花營造的漫畫式氛圍,橡膠、金屬、樹脂巧妙地運用,都是畫面素材上的詩意文法。
將《犬之島》推向形式美學極致的,還有魏斯安德森加入的日式特有陰翳美學。很難想像一個非日本人能夠如此精確掌握日本專屬的形式之美,透過光與影的操縱技巧,讓黑暗不僅僅只是黑暗,而具有多層次的肌理文法。大量透過翦影構成的詭譎氛圍,以及由下至上的打光,都能製造霧重幽深的魅影感。場景的影子有時比起光更加重要,例如外國留學生Tracy在自己房間內進行推理時,手電筒的光打在牆面釘上的紙鶴與筆記、照片投射的陰影,就是日式陰翳美學的特有展現。此外大量添加的日式元素諸如無處不在的漢字、過場的相撲比賽、場景中帶過的枯山水、犬神社的和風神龕、俳句中夾道櫻林凋落的意象,以及配樂中持續作為主調的和太鼓、引磬都是對日式文化的挪用再現。綺麗絢爛,但又充斥著多層次的陰影,《犬之島》的視覺宛如一具帶著陰翳美學的萬華鏡。
作為一部體驗日式拼貼風格的現代寓言,帶點反烏托邦性質的科幻作品《犬之島》從形式美學上的確能與《攻殼機動隊》、《銀翼殺手2049》分庭抗禮。不過由於範圍設定與故事的限定,《犬之島》在劇情主題與人物塑造上並非強項,畢竟當導演耗費太多心力達成形式美學上的優異,就很難關注心力在角色的塑造與主題的深度。雖然上述作品中或多或少也呈現了類似問題,但《犬之島》的優異與缺憾之處,相較之下都很明顯。
兒童冒險故事隱藏的銀灰亮點
也許這樣的批評對魏斯.安德森有點太過嚴苛,因為檢視腳本,《犬之島》的設定觀眾群大概在幼少年族群,因此故事主線是單純的「主人救狗」,發展的模式照著兒童冒險故事的套路進行,以明確的章節字卡交代劇情的轉折,用口哨、洗澡與丟接遊戲簡單地馴服桀傲不馴的Chief,讓牠代替了以往的忠犬Spot;最後的激烈衝突,小少年阿中以一席充斥說教的演講讓冷酷的叔叔立刻感動,於是小飛行員拯救了大家,成為巨崎市長,那麼天真,以及單純,當然能夠滿足兒童觀眾。
但片中一些冰冷的無機質劇情元素卻是觀影過程中出現的一些銀灰色亮點:在政治操弄下狗被任意的棄置、施毒,最後又被捧上神龕;製作毒壽司的段落,嚴謹而冷淡地細微呈現了壽司師父幾近虐殺般的食材處理。廖偉棠甚至在評論中說:
「事實上,電影裡根本沒有「愛狗」之人,小男孩Atari要救的是他的護衛犬Spots,但對其他狗的處境漠然,一開始誤認Spots已死,他就急忙修好飛機打算自己回去大陸了。至於咸與「革命」的學生們,她們愛的是「正義」與「反抗」,也並沒有表露過對狗的愛。學生黑客為了救狗而把神經毒氣直接接到殺狗員工的面罩裡,證明後來那個奪權的女學生說罵狗者死並不是一句戲言。如果需要,這些人是可以建立一座「人之島」放逐異己的。」
透過陰翳萬華鏡所注視的犬之箱庭
外表是帶點殘酷氛圍的童話,實際上是包裹著諷刺的寓言,這當然能成為《犬之島》的深層底蘊所在,只是相較於多彩炫異的形式,主題故事的樸素樣板限縮了能夠探討的範圍。當然《犬之島》也可以挖得更深,例如從「霸王Rex」、「老闆Boss」、「公爵Duke」這些曾被馴養的家犬,在阿中來到面前時毫不抵抗的臣服,以及之後透過粗糙簡略的手法,阿中就能馴服兩個老大「Chief」與田中市長。在這之中規訓與調教服從的簡易成立,頗讓人玩味,似乎也鏡射現實生活中「路西法效應」提到的,個體總是能輕易被權力規範宰制,或是從日語與英語的轉換,對應到人與狗之間的溝通困難與多重轉譯,也和人與人之間的疏離相仿。
但這些延伸都並不一定是這部作品意圖呈現的,魏斯.安德森的作品有種傾向,作品中的故事往往只是載體,只要能夠承載他意圖呈現的形式美學與幾個亮點,這個作品就已堪稱完整。雖然這也是一種獨特的魅力風格,但是透過陰翳萬華鏡注視的犬之箱庭,雕琢精美,意態富饒,箱庭內部卻有種極盡繁複後的虛無空蕩,在快節奏多彩光影的餘韻後,總讓人有種茫漠的失落。
或者,那也可能是魏斯安德森對日式美學的終極致敬,華麗後的寂滅,存有後的清寂。魏斯安德森在《七武士》和《天國與地獄》的場景運鏡後,察覺了黑澤明在《夢》中呈現的成住壞空,那也是日本名臣豐臣秀吉在醍醐寺題壁上的一首詩:「隨露珠而生,隨露珠消失,此既吾身,大半往事,如夢裡尋夢。」在電影這場華麗繽紛的夢境中去尋找另一種剪影,也就不需要在意那些寓言所召喚的現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