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低賤可能良善,光明有時黑暗 劇透
看完《小偷家族》後,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感動。這也許是大部分觀眾在進入電影院時期待的感受,畢竟宣傳文案下的是「我們偷走的,是羈絆。」但一定還有些別的情緒在心中暗潮翻騰洶湧,對吧?那些起伏的情感讓人陌生,你不知道怎麼會在看完這一部講述家庭親情的電影後產生這些情緒:近乎黑色的抗拒感,灰色的失落與惆悵,甚至還滲染著:「當然他們也只能過著這樣的人生呀。」那甚至是一種帶著輕微興味的旁觀。
複雜的光與影在你的心中變換著,像是暴風圈還沒接觸島嶼前,風流雲湧的天空。《小偷家族》就是這麼一部複雜的電影,絕對不只是光明感動溫馨親情,但也並非黑暗驚悚可怕絕望。要說是治癒系或是致鬱系都不精準,也因此觀影後的感覺相當複雜,很難化為言語文字訴說。
說書人與箱庭師
是枝裕和在這部電影完全證明了他的大幅成長,與其說是升級,不如說是轉型進化。雖然他的電影主題一直都是家庭親情,從《橫山家之味》、《我的意外爸爸》、一路到《海街日記》、《比海還深》,關注的時點是家族的改變破滅階段,但以往的作品是單純從一個事件切入,以這個事件襯托光影:例如《橫山家之味》是乍看和樂的家族在每年去世兄長的忌日總要那個間接殺人犯來祭奠,揭露了母親一直都記得父親偷情,充斥著母親的陰暗,是光下影,湖底苔;《海街日記》則是一個從可能成為黑暗八點檔鄉土劇的故事背景冒出的溫暖故事,是影中光,泥上花。早前的是枝裕和鎖定的焦點是鮮明的敘事,以一面突顯另一面,他是用事件來推展作品的說書人。
但《小偷家族》中,是枝裕和卻成為造景的箱庭景觀師,他建構了一個讓人困惑的箱庭,把那些身懷祕密的人全都裝在這個箱庭裡面,讓他們發展互動,形成故事。以前作品一面一面的事件敘事被改造了,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中把一則則對立的面全都聚集成球體一樣的創作:陰翳潮濕的驚悚冷酷與被摧折磨損卻仍發光的溫情竟然是相同的事物。與其說是光中有影,影中有光,不如說在《小偷家族》中,光就是影,黑就是白,兩者無法分離,在注視這個家族的溫暖時,也不可避免地見證了這個家族的黑暗。
矛盾的球體之灰
這種冒險的矛盾敘事對以前的是枝裕和來說可能有點吃力,但在《小偷家族》中,他駕輕就熟地調度每一個分鏡場景,從攝影畫面到劇情的主題,都展現了以往從未出現的控場能力。例如攝影畫面:背景大多在雜亂的日式屋舍,但許多地方仍能見到巧妙的畫面設計,像是窺伺的視角在許多地方都以一種隱微的方式出現;壁櫥外面的偷窺視角;高空俯角冷調觀察的父子嬉戲;雨時吃著蕎麥麵,畫面中線切齊桌腳,分開了45度角側面的兩人,既展現了畫面的對稱,又渲染了偷偷摸摸的曖昧氛圍,更不用說是那重要到被放在電影海報主視覺的煙火畫面。攝影師在思考畫面時的匠心獨運,其實是與導演密切配合的。這些巧妙的片段自然地融入了作品中,許多時候我們甚至會因為太過日常無違和,而覺得畫面有些平淡無造作,但其實《小偷家族》沒有一個細節不用心,全都是刻意的設計。
畢竟仔細想想,這個家族就是一個超級不普通,近乎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出現的家庭。我們以為異常的是「万引き」(在店內扒竊)的行為,但其實扒竊是這家族中最稀鬆平常的日常。家族中的每一個人都偷過東西,生活用品,食物飲料,只要是想像得到的都可以偷竊,甚至還可以埋怨挑剔偷盜的洗髮精不是喜歡的牌子。這家族最異常的,也是是枝裕和一直以來在系列作品中一直想要詢問的問題: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成為一個家庭?」
仔細思考,會發現歷來的作品中,是枝裕和不斷地透過各式各樣的追問:是不是有血緣關係就能成為一家人了?還是其實是互敬互重,把對方放在心裡就可以成為家人?家人之間有可能疏離痛恨像是仇人嗎?在關係破局之後,原有的家人們又要如何面對?可不可能對於家人充斥著恨意?這樣又愛又恨的情緒,又該如何在家庭裡面釋放出來?
這些問題不可能用絕對值的是非題來回答,所以在前面作品中,是枝裕和總是很巧妙地以是答非,以否證對。他一直只會丟直球,也只願意正面迎接這些很難處理的複雜心理,但他的答題模式的確具有明顯傾向:總是一個外來的介入者,造成家庭關係的改變或是崩解。以前面的兩部作品對比,《橫山家之味》是一個陰鬱的證明,看似平靜無波的家庭,早在哥哥救溺死亡,以及父親偷情之後,就已經貌合神離,母親維繫這個家庭的動力,其實源自於恨意;《海街物語》則是一個溫暖的答案,第三者的遺孤女兒被元配家族接納,成為了姊妹。
那麼《小偷家族》呢?前面說過,如果以前的作品是一面一面的事件,那麼這次的作品就是箱庭,聚集許多面向的雕塑作品。要分析這部電影,只能夠想辦法拆解每一個面向,才能夠貼近渾成的作品。除了是枝裕和一直追問的「家族關係的構成」之外,「相混的相混」、「冷與熱的祕密」大概是《小偷家族》中最能明確被篩出的面向。
正確成為一家人的方法
是枝裕和在作品中常常會出現許多熟悉的元素:無能的父性角色、家庭關係的展現是由介入家庭者的眼光觀察,在《小偷家族》中,這樣的元素也宛如導演標記一樣出現了。片頭當祥太(城檜吏 飾演)與爸爸(Lily Franky)一起偷東西的時候,巧妙的默契讓人毫不懷疑他們就是一家人,再來透過撿回來的女孩由紀(佐佐木光結 飾演)讓觀眾看到一家人坐在暖爐前共食的餐桌風景。
同桌共食,為了剪指甲丟空罐的瑣事而拌嘴,那是再平易不過的日常,於是觀眾逐漸認同了這一家人,然後安心下來。卻沒有想到這一家人其實彼此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會聚在一起,都是身懷祕密,但每個人各安其所,扮演奶奶的角色、媽媽的角色、爸爸的角色、哥哥的角色、妹妹的角色,雖然全都只是角色,但假久了,看來也像是真的。
「大部分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家人,自己選擇的話,羈絆也會比較強吧。」
扮演媽媽的信代(安藤櫻飾演)這樣對奶奶(樹木希林 飾演)說。
偷來的是羈絆,也許就是從這一句話來的。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家族,除了小偷小竊之外,過的生活似乎與一般普通家庭沒什麼兩樣,甚至更加和樂:同桌共食的溫馨情景、腳傷的爸爸陪祥太嬉戲、妹妹安慰擁有同樣家暴傷痕的媽媽、去海邊玩耍、堆雪人,這些在一般家庭親情劇常出現的套路,都出現在《小偷家族》中。
但是枝裕和真的想要展現這種黑暗中的溫情嗎?當然不是的,選擇了羈絆,也就意味著可以選擇離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乍看那麼和諧,不過是同席赴宴罷了,總會有散的時刻,再怎麼努力將自己當成爸爸、媽媽、奶奶,大難來時,還是只能各自選擇離散。為了好像能夠選擇家人,甚至讓由紀剪髮變裝,命名為凜。他們付出了非常多的努力,就連平常看起來沒什麼用的爸爸,也會在祥太賭氣妹妹加入竊盜隊伍時,非常務實地對祥太說:
「能派得上用場,也比較好待在那個家。」
彼此其實都理解這種關係的脆弱,祥太始終沒有叫過「爸爸」或「媽媽」,但同時也意識到這樣的關係是非常緊密的。有了凜這個妹妹,彼此以兄妹相稱時,似乎家族就更加穩固了,但更大的壞滅必定會發生,那是早已決定好的。
家族的崩潰是從奶奶的去世開始的。在海邊的一天,是這個家族關係最緊密的時刻,雖然奶奶一邊說著「不要抱著太多期待比較好。」一邊悄悄用氣音說了「謝謝」,但果然好景不常,下一幕當凜掉了乳牙,家中的長輩奶奶也就平靜地過世了。在不穩定的關係下聚集的家人,因為遺棄屍體而成了擁有犯罪關係的共犯連結,大家一起掘土藏屍,這種駭人的事件,為家族埋下了陰影,埋下了之後離散的線索。在海灘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真實的快樂時刻,但在奶奶去世之後,家人對於彼此的感情,也正是陰暗的所在。
相混的善意與惡意
「違反法律的罪人們,也會有像普通人一樣的感情嗎?」
這是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中丟出的第二個直球,在犯下罪行之後,那些罪人們許多時候就不被我們這些「善良百姓」視為一般的普通人了。會犯下案件,一定是因為他們異常,心理畸變,個性扭曲,沒有正常人的理性與感情,媒體報導也強化了這樣的他者敘述,讓那些罪人們都成為了內裡無法理解,兇殘乖戾的人形生物,沒有正常人的秉性美德,是徹底的反派,沒有同情憐憫的可能,但真的是這樣嗎?殺人犯不會擁有純粹的親情與愛情嗎?誘拐犯不會呵護自己的珍視之人嗎?竊盜犯不會為了他人犧牲自己的利益嗎?這世界最複雜但也最有趣的一點是,絕對的善人與絕對的惡人並不存在。
前幾個月網路頻繁轉載的某句漫畫台詞是這樣的:「不管是再怎麼樣的好人,只要是認真努力的人,在某個人的故事中,也會成為惡人。」當時這句話獲得大家的廣泛認同,但如果把這句話翻轉過來重說一次,就不見得人人都會同意了:「不管是什麼樣的惡人,在某個人的故事裡,也是一個好人。」好與壞的界線往往非常薄弱,甚至相混,在《小偷家族》中,「爸爸」跟「媽媽」帶走了被家暴而虛弱飢餓的凜,這在現代法律中的確是誘拐罪,但他們卻是想著要照顧凜,讓凜過著更好的人生。善與惡,同時能夠定義誘拐這一件事情,也同時展現了是枝裕和有別於前作的觀點,不再是突顯光明或是黑暗的某一面,光明與黑暗,是明確的寄宿在同一件事情,共同並存的。
同樣微妙的還有終結整個小偷家族的祥太竊盜事件,這個事件其實早在劇情中段就已經開始鋪陳,每一個激流都推動著岩石鬆動,最後才造成沛然莫禦的洪流。從結果來說,祥太一開始就是故意失風被抓,早在祥太被大和屋的老爺爺勸誡不要讓妹妹偷竊時,對於善惡的困惑就開始慢慢地萌芽。一直以來,家中長輩們總說「放在店裡面的東西,就是不屬於任何人的東西」,但祥太逐漸無法信服這樣的說法。那是別人的東西,那是不屬於我的東西,偷竊是不對的,不應讓妹妹做的行為。
祥太抱著這些想法進入了超市,回頭卻發現他嚴厲禁止不准進來的凜仍自顧自地進入店內,隨手就偷了東西。祥太翻倒貨物,抱著一袋洋蔥的行為與其說是偷竊,不如說是終結一切的行為。洋蔥並不是他想要的,想要偷竊,在片頭其實也示範了各式各樣聰明的方法,那麼,究竟是為什麼祥太要故意失風被逮呢?因為他不想要凜跟著偷竊,不想要讓妹妹做出不對的行為,這是一種善念,卻透過偷竊這樣的惡行顯現,也造成了家族的崩解。善與惡相混,黑暗與光明互染,小偷家族裡的每一個角色的選擇與行為,其實都是這樣的曖昧難解。
冷與熱的祕密
牽涉到善意與惡意,總讓人覺得複雜難解,畢竟既有的倫理觀受到了強烈的衝擊,無法想像會有能共享天倫之樂的罪犯家庭――尤其這些家族成員彼此都沒有血緣關係,但如果一開始就端出這道設定,絕對不能獲得認同,是枝裕和聰明地使用了過往的技巧:把所有該解釋的全都藏在日常對話裡面。
雖然小偷家族每個人複雜的關係網絡很難用日常對話就能推敲出來,所以是枝裕和加了大特寫的偵訊戲碼,藉此帶出前面所有鋪設的伏流,但「爸爸」、「媽媽」因為受不了暴力所以殺了媽媽前夫然後埋藏屍體;「奶奶」把第三者生下的孫女帶回家裡陪伴;祥太是「爸爸」、「媽媽」在一次行竊時發現被困在車裡面即將窒息的幼童,都透過最後的偵訊得到了證明。這些祕密或是以對話,或是以不加解釋的行為鋪墊,直到最後才一舉揭露。效果如同《橫山家之味》的片名「歩いても歩いても」是母親在目擊父親偷情場景時所聽到的歌曲一樣,都是深沈的祕密。這個拼拼湊湊的家族背後的謎團其實都與拋棄、排斥、逃逸有關,這些「不屬於任何人」的家人們,聚在這個家裡面,展開了日常生活。
但祕密是無法真正逃開的,有時會化作冷與熱的實感,提醒著家族成員,終究是無法拋諸身後的。祥太躲藏的祕密基地都是陰暗狹小的空間,與童年被忽略遺棄的房車相仿,甚至在關鍵的賭氣情節,「爸爸」也是在廢棄的車內找到祥太的。兩人約定好要接納妹妹後,祥太與跛腳的父親歡笑的追逐著,導演用了巨大的全知俯角,冷靜的藍光來呈現這一幕的溫度。「爸爸」再一次把祥太從車子裡面撿回來了,這裡雖然充斥著祕密,卻是溫暖的。
而另一個祕密,卻帶著殘酷的冷調。撿回亞紀(松岡茉優飾 演)的奶奶,放任亞紀逃家,用較自身優秀的妹妹的名字在風俗業工作。因為亞紀是前夫小三的孫女,奶奶每年一次造訪他們家,若無其事地收取慰問金,詢問亞紀的狀況,聽著對方扯的謊暗自發笑,這是屬於她的復仇。也許奶奶並沒有為了錢才收留亞紀,如果是為了錢,她早就把其他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家人都趕出去,但偷走了亞紀,再讓亞紀偷走了自己妹妹的名字卻是千真萬確,奶奶對於亞紀的溫柔是真的,但她對於亞紀家的復仇也是真的。複雜的雙面性,一直都在這部作品中出現。與善意惡意無關,這裡的祕密,是讓人背脊發冷卻又微微感到溫度的五味雜陳。
同時凝視人性的表裡光影
在探討了家族的構成,善意與惡意的相混,最終能夠收束的,還是是枝裕和一直看重的女性角色。雖然主要視點是祥太,但可以發現角色轉變最大的,大概就是作為媽媽的信代。從幾個部份可以發現身懷著祕密的信代,雖然沒辦法阻止家族的破滅,卻一直都是這個家族的主要決策者。一開始介入家族的凜與媽媽的互動,其實就左右著家族的起伏與走向。在劇情的一開始,信代似乎是一個冷漠務實的女子,她覺得撿來的小女孩是個麻煩,一直催促著要趕快送回去。直到她看到了缺乏愛的原生家庭厭棄這個小女孩,由於物傷其類,她開始照顧起由紀,最後甚至為了保護她,給了她「凜」這個新名字。
從「媽媽」與凜洗澡的情節,可以發現凜與媽媽之間的親密互動,凜發現了媽媽的手臂有跟自己一樣被熨斗燙到的傷口,於是安慰地撫摸著媽媽的手臂。燒掉屬於由紀的衣服後,被媽媽抱在懷裡的凜,也擦去了媽媽的淚水。在後面的偵訊場景中,我們知道媽媽信代因為被前夫虐待,因此聯合爸爸治一起謀殺埋屍。信代身上的祕密讓她能夠體恤凜曾有過的痛苦,也因此才會在凜真心擔心祥太時,跟爸爸說:
「明明都被父母這樣對待了。」
「她自己也自顧不暇了,不可能去體貼別人的。」
那也許就是改變的契機,就跟祥太是因為大和屋老闆的勸告,才慢慢醒悟一樣。信代漸漸改變,成為了雖然自顧不暇,但體貼凜的人。主張隱瞞,繼續保護凜,為了凜被辭退工作,甚至擔起所有罪責,告訴祥太尋找親生父母的線索。她是把自己對凜說的那句話放在心中的:
「因為愛才打你,那都是騙人的。」
口說著愛卻行傷害之實,這是信代曾經歷的痛苦,但她設法克服了環境,克服了個性,讓自己終於能夠有了自己的選擇。她是個充滿複雜祕密的人,她也是個曾經決定要丟下祥太全家逃走的人,但是拋棄的人與守護的人,都是同樣一個人。善意與惡意,冷感與熱感,光明與黑暗,《小偷家族》讓觀眾無可避免地凝視著這樣的兩面情感。
回到開頭,還記得在看完電影後你的第一反應嗎?那些無以名之的情緒在心中暗潮翻騰洶湧,卻是其來有自。那些複雜的情感是真實蘊藏在你心中,混合了善惡,調和了是非,言和了光影,模糊了界線的感受,既是好也是壞,既是惡也是善,很難純粹,但也絕非混亂,而那是真實的,很早就已經出現在我們的心中的。能夠了解自己的深奧與複雜,似乎也就更能夠接受自己的驕傲與不堪,更認同自己也對這個世界和善那麼一點點了吧。縱使自顧不暇,也能記得在複雜的人性中,奸惡之人也能伸出良善的手,在黑暗中,也仍有光明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