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娛樂家》那些馬戲團沒說清楚的事 劇透
裁縫之子巴納姆自小以逗人發笑為職志,少年失怙經歷過窮愁潦倒,長大成人後與父親曾服務過的上流家庭中自幼交好的千金結婚(千金與其雙親想必經歷過一次家庭革命)。巴納姆許諾要給妻兒更好的生活,不料原本打字員的工作因為公司惡性倒閉遭到解僱。危機也是轉機,巴納姆因此開始他的事業冒險,透過銀行貸款,專門展示珍奇事物的「巴納姆博物館」得以開張,生意卻始終慘澹。經由女兒點醒「館藏都是死的,你需要活生生的東西。」,巴納姆開始招募形貌特殊或身懷奇技的各色特異人士,朝向「地球上最偉大的表演」(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此一目標邁進,這也是西方現代馬戲團的源起……。
作為某種另類美國夢的具現,《大娛樂家》(The Greatest Showman, 2017)可能踩上了一個較為尷尬的位置,呈顯出來的觀點並不那麼符合當代時宜。甚至於,為了迴避某些可預期的批判,電影似乎也簡化了以動物表演和畸形秀為主體的馬戲團某些真實的風貌。
到了後世經常引起爭議、間接導致玲玲馬戲團(Ringling Bros. and Barnum & Bailey Circus)於2017年收山的動物虐待問題,在還未有動物福祉見解的十九世紀肯定是更加普遍。電影僅專注於馬戲團鉅子P. T. 巴納姆(P. T. Barnum, 1810-1891)的發跡、經營過程以及「特殊狀況」人士的少部份心理描寫,動物表演的成分僅在接近尾聲的片段中呈現,以這類時代傳記電影而言顯然還不夠全面。
(劇裡僅為點綴的大象表演,現實中是其一百多年來最為人所知的重頭戲)
編導的取捨也不是不能夠理解,動物虐待在兩個世紀以前尚未被視為是個問題,即使在片中表現出來,也無法在設定的情境下有所解決,只會徒增觀眾的不快;另一方面,《大娛樂家》畢竟是聖誕檔期的賀歲電影,音樂喜劇的基調不容許再有更多現實難解的嚴肅議題。事實上,我相信編劇光是要將畸形秀成員的相關題材往積極正面的方向做處理,恐怕都已經焦頭爛額了──這可是《美國恐怖故事》(American Horror Story)第四季(Freak Show, 2014-2015)的經典素材啊!
在電影這樣的公開媒體上再現馬戲團畸形人士的表演光景,最大的問題是:如何避免「再現」使得這些當然弱勢的群體又一次被剝削?嚴格來說,我認為《大娛樂家》並沒有符合上述正義原則的目標。劇中雖然屢次透過地方老白男清教徒群眾的揪眾騷擾過程,反面映襯出歧視嘴臉之醜惡;後半也藉由劇評家之口,表彰巴納姆提供特異人士表演的舞台,有著無分種族群體的高道德意義。然而整體太過歡欣如節慶的演出氣氛以及各個特殊表演人員到後期將馬戲團視為唯一歸宿的設定,無形中卻也將畸形秀的正當性合理化,隱約肯定了一般人嗜怪獵奇的心態,恐怕會更加強化「畸形殘疾人員秀=馬戲團」的刻板印象。
麻煩的是,如同之前談到的動物福祉問題,十九世紀上半葉的人權精神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至今亦然),那可是在南北戰爭以前的美國!巴納姆在當時一視同仁地讓有色人種和殘疾人士登台演出,即便初衷是為了錢,的確也已是相當具突破性的做法了,也因此才會如片中所示,招致廣泛輿論以「缺乏紳士精神」、「為錢而譁眾取寵」等言詞撻伐。是故,面對像《大娛樂家》這樣的電影,觀眾首先應該認識到其不同於現代的時空背景,避免以今非古,同時也不將電影裡舊時代隱含歧視的觀點帶到生活中,才是正確的觀影態度。
(那畢竟是個許多地方還不把黑人當人看、視同如畸形或殘疾般的年代……)
嚴肅一點的說,我甚至認為《大娛樂家》的題材在道德層面上,並不那麼適合拍成電影,或者至少不該處理成樂觀主義、美國夢式的音樂喜劇。光只看P. T. 巴納姆個人從無到有的發達歷程,固然滿足了白手起家滔金致富的想像,但早期的馬戲團由於普遍涉及人權和動物權的侵害為代價,並藉此贏取掌聲和金錢,其中有著複雜的倫理學問題。即便《大娛樂家》已經以相當正向的方式在處理弱勢族群之處境、即便連體嬰「暹羅雙胞胎」在歷史上確實有難得的良好發展,這部電影仍存在著加劇相關刻板印象的隱憂。
當然片中多數被家人同伴們鎖在深櫃、直到加入馬戲團才能以真面目揚眉吐氣的特異表演人員,這種從隱蔽到自我展現的鋪陳,的確傳達出「無論我長成什麼樣子,我都應該勇敢做自己」的積極意義。舞台上,每一個原先飽受歧視欺凌、遭受異樣眼光看待而憤世嫉俗抬不起頭的「Freak」們,都在明亮的煤油焰火燈的照射下展露自信的神色。
然而和另一部院線電影《奇蹟男孩》不同的是:TCS顱顏患者奧吉努力融入一般大眾社群,最終也達到階段性的成果,是因為奧吉生在當代對人權意識更具普遍認知的已開發國家;巴納姆馬戲團的成員們則生於十九世紀連合眾國家意識都還未成型的美國,註定了難以融入常民社會。他們很難像一般人自在上街散步購物;想參加晚宴還被發掘他們的老闆巴納姆阻止;進入白金漢宮面覲維多利亞女王說是殊榮,恐也只是因為他們就像弄臣,或從遙遠異國運來展示的珍禽異獸,純為搏君一笑而來……。
(「巴納姆博物館」開張時,也是以各方畸形特異人士的怪奇形象為攬客賣點)
畸形秀成員們的自信是無法離開表演舞台的,巴納姆馬戲團帶給這些人除了躲藏自囚以外的生命出路,但其實他們別無選擇。「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話語雖然響亮,不過試問如果能自己決定的話,有誰「天生」就想要有這樣的「才」調?展示身體外型的殘缺或怪異來博得普羅大眾的驚奇和歡笑,這真的是件恰當的事情嗎──即便殘疾當事人認為甘之如飴?
我真心相信,不論是本片製片或者巴納姆本人都沒有剝削畸形族群的意圖,只是這種「我提供舞台讓你們一展『長才』」的態度」,似乎在無心之中,暗藏了一般人對弱勢群體的傲慢。也許會有人說,這不過是部聖誕檔期的闔家歡跨年喜劇,何必那麼嚴肅呢?但凡涉及弱勢族群且與社會息息相關的公義議題,只要身為社會一份子的當代公民,就應該是認真看待的最好理由。
《大娛樂家》有著精彩絕倫的歌舞表演、首首動聽的金曲演唱、眾演員恰如其分的演出、細節豐富的時代感營造,以及休.傑克曼(Hugh Jackman, 1968-)英挺迷人的十九世紀洋服扮相(?),純以歌舞片欣賞,確實極具娛樂性。只是在歌舞歡騰之後,觀眾們或也可稍做反思,電影中並未清楚表明有關馬戲團的種種價值性命題,並藉此反省歷史,觀照現實,讓一切都盡可能朝更好的方向進步發展,那才是屬於身在其間的動物和畸形族群們真正的耶誕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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