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鹿之死》業火點燃的冰冷詭雷 劇透
看《聖鹿之死》要很小心,從標題到劇情,無一不在告訴觀眾,這部電影借用了希臘神話特洛伊戰爭中阿加門農殺了月神的聖鹿,導致必須犧牲女兒謝罪的神話母題,但是猜測劇中角色誰是阿加門農,誰是月神阿提米絲,誰是聖鹿,誰又是犧牲者,其實是沒有意義的,這是一種誘導式的算計。當我們真的將神話代入電影,也就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劇中乍看奇幻,實則寫實的設定,進而將《聖鹿之死》背後的冷淡嘲諷放進心中。雖然這部電影的執行層面頂多是個小品,除了設定之外,並沒有特別優異之處,但如果讀取其中的冷淡嘲諷,會發現那是導演設置的詭雷,在面臨類似的道德難題時,不論做了什麼樣的選擇,都會感到心中那個被尤格.藍西莫改造的部份在譏笑著自己。
這不能怪我們,都是他的錯,誰叫導演尤格.藍西莫一直都精擅表現人心中最難精通的技藝呢?但當我們把西湖與西施連結在一起得到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時候,當我們把床前明月光跟低頭思故鄉連結在一起得到鄉愁情韻的時候,喻像的魔力讓我們繞過那些需要費勁解釋的磕磕坎坎,直達人心。縱使在一開始會覺得古怪、造作、生硬,費解。可是隨著時間過去,睡眠者效應發作,縱使已經遺忘來源為何,我們越抗拒的事物總在內心生根,成為心中的成見。
希臘悲劇式的低語
當《聖鹿之死》以不和諧的笛音與機械式的環境聲響,與角色之間刻意營造的非人性演技,造成觀眾極大的心理壓迫時,觀眾越抵抗,也就越會把這部片的主題放進心中。那是一種非常希臘悲劇式的手法。在希臘悲劇中,所有的主角都是「早已知道結局,拚命抵抗,但最終仍無法扭轉命運」,恰好也是對於這部片的認知歷程。
對於悲劇,我們不會有任何的角色代入感,不希望自己身為劇中的任何一個人,遭逢那種苦難多舛的命運。悲劇角色的掙扎強烈地撼動了我們的心,我們感受並強烈拒絕他們的遭難,在日後卻有種被洗滌的淨化感。在這個世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擁有苦的枷鎖,可能每一個觀眾,都會無意識地接收到這種來自命運的低語。那麼,尤格·藍西莫透過《聖鹿之死》這部借用希臘神話文本,仿擬希臘悲劇所構成的作品,在我們的耳邊呢喃的低語是什麼?
那是不需透過超自然的神威也能夠發覺的,每個人都經歷過的苦的根源。史蒂芬一家所面臨的天譴,源於自古以來,在受到傷害時,我們每個人都會緊咬滲血嘴唇所吐露的一句話:「希望真有因果報應,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說得更露骨一點,其實也就是我們希望自己能夠控制那些加害者,讓傷害加倍,再把多出的一半返回加害者,成為他們的苦難。治癒沒有意義,救贖沒有意義,復仇這件事情,就是「我痛苦於是你痛苦」的等式運算。
一個所有人都有污點的世界
這的確是許多電影常見的主題,如果是好萊塢導演拍攝這樣的復仇電影,一定可以拍得氣勢磅礡:氣宇軒昂的主角因為遭逢苦難,隻身一人闖進賊人的窩巢,用一把他大爺的好大一把槍幹掉了所有壞人。被害者是好人,加害者是壞人,而壞人必須死,死了觀眾會拊掌稱快,就是這麼簡單。
我們被這樣的思考模式控制,但從來沒有警覺那有什麼不對,也因為如此,當《聖鹿之死》出現時,慣有的思路被打破了,史蒂芬一家表面上流實則低賤的人性讓人不齒:史蒂芬家的兩個孩子,金(Raffey Cassidy 飾演)與鮑伯(Sunny Suljic 飾演),一個是追求危險的自私女孩;一個是幼稚的顢頇男孩。史蒂芬的妻子安娜(Nicole Kidman 飾演)具有強烈控制慾,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不擇手段,史蒂芬(Colin Farrell 飾演)自己則是個酗酒又無法面對手術過失,不斷逃避,討好患者遺子,雖然有過抵抗,最後依舊懦弱服從預言的人,他甚至連要殺掉自己的哪一個家人都無法決定。
然而觀眾當然也無法認同宛如神諭代理人,具有嚴重心理疾病的馬汀(Barry Keoghan飾演),尤其刻意機械平板的台詞對白及面無表情的演技,讓人根本不覺得馬汀具有什麼人性,那充其量只是一個天譴在世上的宣告者而已。不過綜觀全劇,甚至沒有一個單純的好人,連史蒂芬的同事馬修,都以情報藉此勒索安娜幫他打手槍呀。一個每個人都有明顯可見污點的世界,也就造成「以牙還牙的因果報應」完全喪失了華麗表象,而顯露出內在的污穢襯裡。這讓安娜與馬汀對峙時,馬汀對安娜的質問是否公平時,馬汀的回應更加弔詭。馬汀說:
「我不知道這樣公不公平,但我認為只有這樣才接近正義。」
這其實是一句很容易放過去,但仔細想想卻覺得寒毛直豎的一句話。在這個神諭代理人的說法,「每個人都獲得同樣資源」的「公平」是一種模糊的觀念,但「具有某種既定道德規則所引發的審判」的「正義」卻比較清晰。該問的是,那麼這樣的正義是誰的正義?馬汀的正義?神明的正義?還是一種普遍性大家都能夠認可的正義?更讓人覺得大搖大擺的隱喻,其實也出現在同一段。馬汀吃著義大利麵時,閒聊式地對安娜說:
「他們都說,我吃麵的樣子跟我爸爸一模一樣,但我後來發現,大家吃麵的樣子都一模一樣。這比爸爸死掉,更讓我覺得哀傷。」
表面只是表達失去父親的哀傷,但這裡的說法很值得玩味。編劇似乎是想要透過這句對白暗暗指涉人都希望自己能夠獨特,能夠非凡,就算是吃麵的舉止,也該是「只有去世的父親與我兩人共享」而其他人除外的特有姿態。渴望著不同,但又期待自己的法則應該是這個世界通用的常規,這就是馬汀版本的正義。說的直白一點,馬汀的意思是「雖然我是個獨特的存在,但我希望這個世界是由我的法則控制。」不論是讓史蒂芬填補自己家庭中的空缺,或是讓史蒂芬必須在情勢所迫下,殺害自己的一個家人,藉此以牙還牙,都是這種想法的展現。
期待控制的人生指令
但人能夠作到這樣的行為嗎?當然不行。所以必須借用在希臘戲劇中常見的機械神(Deus ex machina)達成。機械神在劇中出現,以強大的神力控制所有人的命運,《聖鹿之死》中的天譴其實就是就是戲劇中的機械神,在強大的法則運作下,就算史蒂芬再怎麼以現代的醫學力量抗衡,都被迫面對最後的三選一殺人習題,而受制命運時不論怎麼選,都會承擔痛苦與罪責。
看到最後那一段史蒂芬蒙面選擇槍殺同樣蒙面的家人們時,我才真正醒悟,《聖鹿之死》其實不是在講復仇,也並不是在控訴人的渺小與無常。最讓人恐懼的,始終都不會是神,而是信仰神的人。前面說過,這部作品中所有的人都有污點,雖然表現的行為各有不同,但內在的本源其實都相同,那都是控制,也一直都是控制,一種「以我的規則進行遊戲」的指令。討好、欺瞞、威懾,為了生存而懂得狡猾,這是人的天性,也是人懇求神,對神行賄,與神交涉所想要得到的最終目的。
我們期待神能夠「賞善罰惡」、「善惡有報」,但這些「善」與「惡」,不過都來自信徒們的自我認定,信徒的「正義」。而當有一天「以牙還牙」、「因果報應」以一種神明的思維中立性地被執行時,身為人的我們,反而會覺得不寒而慄。因為縱使正義被執行了,那也不是人的正義,而是神的正義。我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人生,必須勉強承認,其實我們根本不具有選擇的權利。
由寓象設置的嘲諷詭雷
抱著這樣的認知,再回過頭來看看電影所借用的神話就可以理解了。在東方其實不太流傳跟鹿有關的神話傳說,但鹿作為犧牲的口傳,在歐洲各地都能發現:英國的亞瑟王曾經數度追捕一隻全身雪白的雄鹿,在英國傳說中,白色雄鹿是光明的守護者與引導者;德國的民間傳說中,追捕白鹿永難成功,只會讓自己迷失在森林;義大利的傳說中,白色的鹿是「純淨靈魂」的化身,見到白鹿的獵人等於接受一場靈魂的試煉,如因貪婪私慾下手獵殺,獵人就會遭到詛咒,在一年之內以相同方式死亡。這些有關「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的傳說,說的其實都是人藉由殺害這種終極的控制手段,讓鹿成為自己的獵物,卻反被控制與宰制的故事。
而加害者會不會成為被害者,被害者又會不會成為加害者呢?諸神在上,當人們抹煞了內心靈魂的純淨,意圖使自己的法則成為世界的法則時,不把別人當成獨立的個體,意圖控制他人命運時,心中那一頭聖鹿也就死了。不論之後如何獻祭、彌補、悔過(如同女兒金對史蒂芬說:「你是我的主人,讓我所心愛的家人活著是我的心願」),也無法逆轉殺死聖鹿的那一瞬間,心中曾經浮現奈落深淵的熊熊業火。那將引燃詭雷,讓每一個選擇,都帶著諸神冰冷的嗤笑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