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帶著我來》西南風聲樹間來 劇透
2016年七月,伊朗導演阿巴斯逝世,年底的金馬影展舉辦阿巴斯的回顧展以紀念之。當時除了《闖渡客》(The Traveler, 1974)因拷貝調度而改映《十段生命的律動》(Ten, 2002),筆者有幸觀賞了所有阿巴斯的片子,以及近十年分別在日本及義大利製作的《像戀人一樣》(Like Someone in Love, 2009)及《愛情對白》(Certified Copy, 2010)的DVD。某種程度上,當時覺得後兩者比以前拍的電影好看,可能是因為精神狀態比較好吧,不須因為大量看影展的電影而昏神,因為當時奇士勞斯基的《十誡》十部齊映,筆者難免分散注意力。
這次,由於看了阿巴斯的《櫻桃的滋味:阿巴斯談電影》一書,因而重看《風帶著我來》。實言之,第二次看這部片,看著DVD的當下一直思考發行商的DVD宣傳詞,聯影時常引用媒體人或影評人的字句作宣傳之用,其中一位聞天祥先生提到「高度風格化」。這句話耐人尋味,是不是「晦澀」的婉言啊?或是「深奧」的比擬呢?還是「比阿巴斯更阿巴斯」?真希望可以問問聞先生。
本片的故事不明確,男主角是什麼職業身分?電信業者老闆?攝影師嗎?還是?他跟這個村落有何關聯?他跟同夥是同事還是上司下屬關係?這群人開著一台車繞了許多的彎路到達此地,一行人來到偏遠地區可能是為了工作,但他們卻沒有真的上工。觀眾僅能看著男主角不停地開車奔波,東走走西走走,東看看西看看,到底看到了什麼或他想要看到什麼,並沒有說明白。觀眾的思緒基本上有點像黃嘴海鷗一樣,到處飛,到處逛,男主角好似可口的鮮魚,游到哪,這群海鷗追著他飛。
風是無形的,人何以知道「風的存在」?人是有形的,動物是可觸的,光是可見的,但風呢?我們可以經由媒介知道風,樹葉、路塵、呢喃等,大氣中存在著風,有股引力推動著風,風再推動我們。不見的風,可見;可見的人,不見。阿巴斯像在玩文字遊戲一樣,透過相對存在進行他的電影敘事考究,如同一部電影正在拍攝,觀眾只會看見拍攝出來的影像,卻不會見到攝影機後頭的所有工作人員,但我們知道電影拍攝團隊真實存在。影像是虛構的存在,由無數粒子或像素組成,物件既不會轉化成實體,角色也不會重回那個真實的時空環境,《風帶著我來》以此種思考模式進行實驗、展演。
從開場到結尾,觀眾看見的有形之物並非單調唯一的存在,他們背後有著無形的連線。阿巴斯將這個「連連看」的功課交給觀眾的觀察力與專注力,不過觀眾只會收到一條條崎嶇的曲線,如同開場片段,車子所經過那蔓延如藤的道路。我們如何通過這連綿不斷如一首長詩的道路,以達到目的地?唯有不停地行駛,獲得的果實往往才有豐美滋味,這正是《風帶著我來》富饒回味的原因。若沒有看到電影作結之處:男主角將撿來的人骨擲入流光般的水,讓人骨緩緩浮動到下游,此行為有如看史丹利庫柏力克的《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卻錯置抽離智人將屍骨上拋無縫接軌太空梭的剪接,所以永遠不會知道為何一部原始人的電影突然變成科幻電影,那種情況大概會是無限循環智人用骨頭互相殘殺的戲碼吧。
《櫻桃的滋味:阿巴斯談電影》是阿巴斯在義大利舉辦的電影工作坊的講課內容,記錄阿巴斯所說的話,主題圍繞「電影創作」的二三事。筆者覺得像是隨筆的文章,信手拈來該書或想徹頭徹尾研讀它,兩者皆相宜。該書提到一個概念: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狀態下,讓人期待或猜測可能有什麼要發生,但現代的觀眾好似沒有等待的閒情,此概念其實很符合《風帶著我來》的創作哲學。
本片聚合瑣碎的事形成寫實的敘事,看起來像紀錄片,因為觀眾會慢慢開始習慣這群人、那些事。我們習慣電影裡出現的一切之後,成為一個準全知的人,但又有許多說不明的事情,是鑒於我們沒有親眼看到。不過,「沒有看到」真的代表沒有發生嗎?一台越野車駛過黃沙滾滾的彎曲小徑,找一棵作為目標的大樹,但找也找不到,正懷疑走錯或未到的當下,樹卻出現眼前。我們找到了、看到了。
本片要求觀眾參與,觀眾須由許多細節才能建構一件事情大概的樣貌。一個明顯的例子,男主角去喝茶,女老闆跟一個人吵架,原本我們都不知道這兩人什麼關係,當他們開始爭吵家務事時,我們才會知道他們的夫妻關係。這時阿巴斯使用大量快速切接三人的鏡頭,發現男主角左看右看,只是為了建構這立體的敘事,透過男主角、女老闆、其夫三個點建立一個三維度的空間,加深一件事情的多像性。後來,男主角再次喝茶,女老闆坐在地毯上不發一語,不客氣地告訴男主角「喝茶自便」,男主角盛了茶水還不知道發現什麼事,但背後有一個男人默默地走開,所以我們知道這對夫妻可能又吵了一次,但阿巴斯沒有拍攝吵架過程,何以知道夫妻倆吵架?這就是場面調度厲害的地方。
什麼是浮華?什麼是真實?整部電影,阿巴斯無一刻不停下辯證,辯證有無、真假、生死、發止、見跟不見。他沒有明講,僅隱隱的暗示。一首歌〈風吹風吹〉,羅大佑寫詞,江蕙演唱。詞唱著:「風吹風吹/風中一張批/寫在夢中的相思有多少」。信息藉風來,感覺有了動靜,樹像是在說話,替想念的人發聲。詩句歌詞的跳躍性思考耐人尋味,由實入虛,由外而內,僅因為一陣吹拂臉龐的風,引起心中所想之事。同樣的,阿巴斯的《風帶著我來》像是詩歌,藉由人人皆可見的真實表象,闡發自己內心的想像世界,觀眾能不能知情達意?就看各位如何詮釋跟接受了。